奇迹小说

盗跖(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02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倨倨,起则盱盱,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君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熟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罹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今译

盗跖大怒说:“孔丘,到前面来!可用利禄规劝,可用美言谏阻之人,都是愚蠢浅陋的庸人。如今我高大英俊,人见人爱,这是我父母遗传的物德。你即使不赞誉我,我难道不自知吗?况且我听说,喜好当面赞誉他人之人,也喜好背后诋毁他人。如今你劝告我接受大城众民,这是想用利禄规劝我,而后把我当成庸人畜于樊笼之中,怎能长久呢?城池再大,也大不过天下。尧舜曾经拥有天下,子孙却无立锥之地;汤武曾经立为天子,后世却遭灭绝。岂非贪求大利的缘故呢?

“况且我听说,古时禽兽多而人类少,于是民众都巢居树上以避危害,白昼拾取橡栗,夜晚休栖树上,所以被称为‘有巢氏之民’。古时民众不知制作衣服,夏天多积柴薪,冬天烧火取暖,所以被称为‘知生之民’。神农之世,民众睡则安宁,醒则纯朴,仅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种而食,织布而衣,没有相害之心,这才是至德的兴隆。然而黄帝不能达于至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有为造作,妄立君臣纲常。结果商汤流放夏桀,武王杀戮商纣,从此以后,恃强凌弱,以众欺寡。汤武以来的君主,都是作乱之徒。

“如今你修持文武之道,掌控天下言辩,以此教导后世;身穿宽衣腰系浅带,言语矫饰行为虚伪,以此迷惑天下君主,而欲求一己富贵。欺世盗名无过于你,天下为何不称你为‘盗丘’,却称我为‘盗跖’?你用甜言蜜语劝说子路,让他追随你。让子路去掉高冠,解除长剑,而后受教于你。天下都说:‘孔丘能够制止暴行禁绝为非。’最终结果呢,子路欲杀卫君而事情不成,在卫国东门被剁成肉酱,这是你的教导未达至境。你自命为才士圣人吗?却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卫国被削掉足迹,在齐国陷入穷途,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难以容身于天下。你教导子路导致他遭此祸患,上不能保全自身,下不能帮助别人,你的庙堂人道有何可贵呢?

“世人尊崇的所谓圣君,无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葆全真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唐尧为父不慈,虞舜为子不孝,夏禹半身不遂,商汤流放君主,武王征伐商纣。这六个人,是世人尊崇的。深思熟虑论之,都是一见利益就迷失真德,强行违反真情天性,他们的行为甚为可羞。

“世人尊崇的所谓贤人,无过于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去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不得埋葬。鲍焦修饰言行非议时世,抱着树干而饿死。申徒狄被人劝阻却不听,背负石头自投于河,被鱼鳖所食。介子推忠君至极,自割腿肉给晋文公食用,文公后来背弃他,子推怒而离去,抱着树干而烧死。尾生与女子约会在桥梁下面,女子不来,洪水来了不离肯去,抱着桥柱而淹死。这六个人,无异于肢解之狗沉河之猪、捧碗讨饭之人,都是陷溺声名轻率枉死,不念本根不养天年之人。

“世人尊崇的所谓忠臣,无过于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却被沉江,比干却被剖心。这两个人,世人称为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上面所举来看,直到子胥、比干,都不值得尊崇。你所用来劝说我的,若是告诉我鬼神之事,那么我确实不知;若是告诉我人间之事,不过如此,都是我早就知道的。

“现在我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欲视美色,耳朵欲听好音,口舌欲尝甘味,意志渴求满足。人类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去生病、死丧、忧患,其间开口而笑的日子,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无穷,人寿有限。操持着有限的生命,寄托于无穷的天道,短暂无异于骏马跃过小沟。不能自悦心志,颐养天年之人,均非通达天道之人。你所言说的,都是我所抛弃的。赶快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庙堂人道,疯癫狂悖汲汲钻营,都是机诈巧变的虚伪之事,不可用于葆全真德,哪里值得谈论呢?”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

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今译

孔子拜了两拜快步离去。出门上车,欲执缰绳三次失手,目光茫然视而不见,面色如同死灰,扶着车轼低垂其头,不能出气。回到鲁国东门之外,恰巧遇见柳下惠。

柳下惠说:“近来隔了多日不见,看你车马沾尘颇有行色,莫非去见过跖了?”

孔子仰天长叹说:“是。”

柳下惠说:“跖莫非当面拂逆你的好意啦?”

孔子说:“是的。我是所谓没病而自己扎针。冲上前去撩拨虎头,编弄虎须,几乎不免于虎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