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列御寇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739

题解

《列御寇》被先于刘安的贾谊《鵩鸟赋》钞引,必在魏牟版外篇。刘安版仍在外篇,郭象版贬入杂篇。

崔譔《庄子注》“有外无杂”,郭象版杂篇《列御寇》十章,“列御寇”二章有陆引崔注四条,“曹商”八章却无陆引崔注,而且两大部分结构断裂、义理脱节,证明郭象裁剪刘安版外篇《曹商》936字,拼接于刘安版外篇《列御寇》669字,合为郭象版杂篇《列御寇》1605字,再移外入杂;同时证明崔譔仅注刘安版外篇《列御寇》,未注刘安版外篇《曹商》。详见绪论三《刘安版大全本篇目考》,参看《曹商》题解。

本书从郭象版杂篇《列御寇》1605字中,摘出魏牟版、刘安版外篇《列御寇》669字,复原于魏牟版外篇第十六。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1字,删衍文1字,订讹文4字,厘正误倒1处。

王夫之评论郭象版杂篇《列御寇》曰:“杂引博喻,理则可通,而文义不相属。”

苏轼《庄子祠堂记》欲证郭象版杂篇《寓言》、杂篇《列御寇》之间的杂篇《让王》、杂篇《盗跖》、杂篇《说剑》、杂篇《渔父》四篇均属“伪作”,遂以《寓言》篇终、《列御寇》篇首均言“不自得”之义,而谓《寓言》、《列御寇》原本相连。苏论无据。“不自得”为内七篇重要义理,篇首、篇终乃至通篇演绎此义的外杂篇极多。

《列御寇》文风张扬夸诞,意旨鲜明辛辣,撰者当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著录庄子之言,当属转闻于师。

魏撰《列御寇》,难以分章,是首尾连贯、结构完整的单一寓言,与魏撰《庚桑楚》、《盗跖》同为中国短篇小说的祖构。魏撰《秋水》河伯观海章1641字,证明魏牟具有撰写长篇寓言的能力。

第一章列子犯病请药,第二章伯昏诊病发药。伯昏所言“儒缓—墨翟”寓言辛辣讽刺儒墨,一如魏撰《外物》“儒以《诗》、《礼》发冢”寓言。全文自始至终,贬斥自矜自得、光而耀之,阐明自“逍”己德、不可自得。即专明“葆光”二义之后义。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返,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返?”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矣?”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校我以功。吾是以惊。”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矣,人将保汝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傧者以告列子。

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今译

列御寇前往齐国,半路返回,遇见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问:“为何返回?”

列御寇说:“我受惊了。”

伯昏瞀人问:“受了何惊?”

列御寇说:“我曾在十家粥铺用餐,而五家粥铺优先上粥。”

伯昏瞀人问:“像这样,你为何受惊呢?”

列御寇说:“内心自矜不能消解,身形泄露自矜有成的光焰,以外表镇慑人心,使人轻忽了敬重老人,而消除他们担心的祸患。卖粥人家只是卖些粥食,多余的赢利,利润微薄,他们的权柄轻微,尚且如此,何况万乘之君呢?身形操劳于国务,而心知穷尽于政事,齐君必将委任我以政事,而后考校我的事功。我因此受惊。”

伯昏瞀人说:“好啊,善于观察!你等着吧,众人将要归附你了。”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往,室门之外已经脱满宾客之鞋。

伯昏瞀人面北而立,拄着拐杖支着下巴,站立片刻,不言而出。

迎宾者报告列子。

列子提着鞋,光脚而急走,到院门追上,说:“先生既然来了,为何不发药呢?”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尔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尔本才。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熟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缓自杀。十年而其父梦之。曰:‘使尔子为墨者,予也。盍尝视其埌?既为楸柏之实矣。’

“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已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宁!”

今译

伯昏瞀人说:“算了吧!我原本告诉你说:‘众人将要归附你。’果然归附你了。你的病不在于能够让人归附你,而在于不能让人不归附你。对你又有何用?感到愉悦出众优异?必将有所感触,动摇你的本性。这毫无意义!归附你的人,又不会告诫你。他们的小言,尽是人道毒药。你不觉不悟,与他们多么相熟啊!巧者多劳知者多忧,无能之人无所欲求,身形饱食德心遨游,泛然有如不系之舟,才是虚己遨游之人。

“郑国有人名缓,吟诵读书于裘氏之处,只用三年就成为儒者,河水润泽九里,恩泽及于三族,让他弟弟学墨。儒墨相互辩论,其父支持翟,缓自杀。十年以后其父梦见缓。缓说:‘让你儿子学墨之人,是我。你何曾扫过吾墓?墓上楸柏已经结出果实了。’

“造物者报应于人,不报应于身形,而报应于德心,彼人之作为招来彼人之报应。那人以为自己优异于人,因此贱视亲人,如同饮于一井的齐国人相互打架。所以说,今世之人都是缓。自以为是,有德之人已不屑为,何况有道之人呢?古人称为逃遁天之心刑。圣人安心于应该安心的,不安心于不该安心的;众人安心于不该安心的,不安心于应该安心的。庄子说:‘知晓天道存在容易,不妄言天道困难。知晓天道存在而不妄言,就能趋近天道;知晓天道存在而妄言,就会趋近人道。古之至人,趋近天道而不趋近人道。’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之技,耗尽千金家财,三年技有小成,然而不用其巧。圣人对众人以为必不可免的争斗视为可免,所以无须用兵;众人对圣人以为可免的争斗视为必不可免,所以多多用兵。顺从用兵的心志,就会行兵求利。自以为是必定好兵,自恃兵强必定灭亡。

“凡夫的心知,不离庙堂礼仪、书简酬答,精神疲敝于浅薄之务,却欲兼济道、物,合一身、心。如此之人,迷惑于宇宙表象,身形劳累不知终极初始。那些至人,返归精神于终极初始,而酣睡于无何有之乡,如同水流于无物之处,发散于至高清虚。可悲啊!你的心知仅在毫毛,却不知至高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