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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运(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127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

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与汝处于鲁之时,人用意如飞鸿者,吾为弓弩而射之;用意如游鹿者,吾为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鱼者,吾为钩缴以投之。至于龙,吾不知也。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舌举而不能讱,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诫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服,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妇孕七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归。汝何言哉?余语汝:三王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窥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尔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蹵蹵然,立不安。

今译

孔子拜见老聃归来,三天没有言谈。

弟子问:“夫子去见老聃,对他有何规谏呢?”

孔子说:“我与你们住在鲁国之时,有人用意如同高飞的大雁,我就用意如同弓弩而射击之;有人用意如同闲游的麋鹿,我就用意如同猎狗而追逐之;有人用意如同井中的游鱼,我就用意如同钩绳而垂钓之。至于龙,我从未见过。我如今在此见到了龙。龙,合观见其妙体,散观见其文章,驾乘云气,而颐养于阴阳。我口张而不能闭,舌举而不能言,我又如何规谏老聃呢?”

子贡说:“那么人竟能静居如尸而动现如龙,渊深缄默而震响如雷,天机发动如同天地吗?我也可以去观瞻一下吗?”于是以孔子弟子的名义拜见老聃。

老聃正好坐在客堂而接待子贡,轻声说:“我年纪已经大了,你要告诫我什么呢?”

子贡说:“三王治理天下的方式不同,享有的声名一样。然而先生唯独以为三王并非圣人,是何缘故呢?”

老聃说:“年轻人过来!你为何说三王治理天下的方式不同?”

子贡答道:“夏禹用力治水而商汤用兵伐桀,文王顺从商纣而不敢叛逆,武王叛逆商纣而不肯顺从,所以说方式不同。”

老聃说:“年轻人过来!我告诉你三皇五帝如何治理天下。黄帝治理天下,是使民心齐一;有人死了双亲不哭,然而民众不以为非。唐尧治理天下,是使民心相亲;有人死了双亲递降丧服,然而民众不以为非。虞舜治理天下,是使民心竞争;妇人怀孕七月就能分娩,婴儿出生五月就能说话,还不能笑就能辨别他人,于是人类开始短命早夭。夏禹治理天下,是使民心改变;人们有了私心而认为用兵顺于天道,杀盗并非杀人,自居为人而视天下人为非人。因此天下大受惊骇,儒墨纷纷兴起。他们开始规定人伦等级,如今天下归心臣服君主。你有何话说呢?我告诉你:三王的治理天下,名为治理天下,然而祸乱莫此为甚。三王的心知,上悖日月的光辉,下违山川的精华,中乱四季的运行,他们的心知惨毒甚于蝎子的尾巴、罕见的猛兽。不能安于物性天命之实情的乱人,你仍然自以为圣人,不可耻吗?太无耻了!”

子贡惶惶然,站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熟知其故矣;以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鹢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曰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今译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久了,熟知其中典故了;以此干谒七十二位君主,谈论先王之道,阐明周公、召公的功迹,没有一位君主愿意采用。太过分了!是人难以说服呢?还是道难以阐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没遇到愿意整治世界的君主!六经,只是先王的陈旧鞋印,岂是踩出鞋印之物?如今你之所言,犹如鞋印。鞋印,是鞋子所踩出,然而鞋印岂是鞋子?白鹢雌雄对视,眼珠不转而感风孕化。虫子,雄虫鸣于上风,雌虫应于下风而孕化。同类自为雌雄,所以说感风孕化。物性不可改易,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可终止,天道不可壅塞。若是得于天道,没有一种自适不能认可;若是失于天道,没有一种自适值得认可。”

孔子闭门不出三月,重新拜见老子说:“我得道了。乌鹊卵生,鱼儿湿生,蜜蜂化生;有了弟弟以后哥哥就哭。太久啦,我不顺应造化而做人!不顺应造化而做人,怎能教化他人?”

老子说:“可以。孔丘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