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一 “饕餮纹”天帝的两千年正名史(9)
五 “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的艰难历程
尽管错误命名“饕餮纹”已经盛行两千年,但是仍有很多现代学者不被《吕氏春秋》误导,长期致力于把“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早期的正名仅限于理论探索,近期的正名又得到了实证支持。
1.“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的理论探索
致力于把“饕餮纹”或“兽面纹”正名为“天帝纹”的中外学者很多,难以尽举,仅举若干较重要者。
1981年张光直发表论文《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一方面接受南宋罗泌、今人孙作云的观点,认为“饕餮纹”即“蚩尤纹”;另一方面却认为“饕餮纹在商代青铜器中传达的意义是‘上帝’,其形象就是战神蚩尤”,“黄帝乃是‘上帝’”。然而“黄帝”与“蚩尤”是不共戴天的异族仇敌,夏商周黄帝族不可能用“饕餮纹”同时象征本族善神“黄帝”和异族恶神“蚩尤”。
1984年马承源发表论文《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尽管错误提倡以“兽面纹”代替“饕餮纹”,但是正确解读了《左传》王孙满之言,认为商周铜器纹样是“以上帝为中心”
的“天神地祇”。其言曰:
商代青铜器上装饰种种自然神的形象,其作用可以从《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庄王问九鼎的答复中见其仿佛。……虽然所讲的是夏的九鼎,但商代青铜器纹饰“铸鼎象物”这一点上却与之非常相似。……商代青铜器上各种复杂的自然神形象,当然也是鬼神大显身手之形,舍此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以上帝为中心的天命论对于这种情形的产生有深刻影响。如果说,我们在甲骨卜辞中看到的是无休无止的卜问上帝鬼神和先公先王所降的休咎,则青铜器纹饰所体现的天神地祇的形象,也是同一思想范畴的产物。
1984年日本学者林巳奈夫发表论文《所谓饕餮纹表现的是什么》,除了批评马承源用“兽面纹”代替“饕餮纹”,又提出“饕餮纹”就是甲骨文中“帝”的形象,但是论证尚不充分。
1987年俞伟超发表论文《先秦两汉美术考古材料中所见世界观的变化》,不同意马承源的“天神地祇”说,认为饕餮纹是“祖神”。其言曰:
商代或商时期铜器中的某些神化动物图像,放在当时的信仰环境中来考虑,至少有的是在表现铜器主人的祖神。即使有一些并非象征祖神,亦应是崇拜的鬼神。
马承源、俞伟超各言部分真实,天神、地祇、祖神正是华夏宗教的三大崇拜,也是“饕餮纹”的三大分类。
1991年李学勤发表论文《良渚文化玉器与饕餮纹的演变》,又在马承源、俞伟超的正确方向上,探索商周“饕餮纹”的上古源头,认为上古至商周的“饕餮纹”都是与宗教信仰和神话传说有关的宗教神话形象。其言曰:
商代继承了史前时期的饕餮纹,这不仅是沿用了一种艺术传统,而且是传承了信仰和神话。
1989年苏联学者列·谢·瓦西里耶夫出版专著《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综合了中国学者的合理探索,点破“饕餮纹就是至尊神上帝的画像”。其言曰:
对于饕餮之谜,中国艺术史和宗教史的专家们作过多年讨论,但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按逻辑推想到底,因而没有把饕餮同殷人的至尊神上帝相比。然而,许多考虑却有力地说明,饕餮纹恰恰是这个神的画像。……如果注意到这一点,那么解决饕餮纹的意义问题就是揭示殷代浮雕装饰的母题和象征符号这整个复杂世界的钥匙。而如果同意饕餮纹就是上帝的画像这一论据,许多事情就有头绪了。
但是瓦氏不熟悉先秦文献和先秦图像,未能充分论证其卓越直觉。
2003年段勇出版专著《商周青铜器幻想动物纹研究》,一方面采纳马承源的“兽面纹”,另一方面采纳林巳奈夫的观点,认为“饕餮纹”属于神祇,“终极象征应该是‘帝’”。其言曰:
兽面纹昂首怒目,张牙舞爪,坚角竖耳,伸体展翅,雄踞于青铜礼器上,在其他各类纹饰衬托下,显出唯我独尊的气势。当人们在祭祀仪式上面对礼器祭告祖先、神祇时,直接承受人们膜拜的,正是这些青铜礼器、器上以兽面纹为主体的百物纹饰及器内的祭牲。
在隆重威严的商周祭祀仪式中,最主要的祭祀对象当然不是牛、羊、豕等祭牲,而是祖先和神祇。因此兽面纹的终极象征也应是“帝”。
2009年杭春晓出版专著《商周青铜器之饕餮纹研究》,采纳俞伟超的观点,认为“饕餮纹不是饕餮”,而是帝神、祖神。其言曰:
在商人的神灵世界中,帝神与祖神都是源于生殖崇拜的神祇,其中帝神由生殖崇拜演化为观念中抽象的至上神,它在商人眼中更多的只是概念上的意义;而同源于生殖崇拜的祖神则演化为商人生活中一种直接的、可以形状的神祇,并因为它在血缘上的亲近感,对殷人便显得更为重要、更为具体可感,从而成为巫术祭祀的主要对象,但这并不是说殷人抛弃了帝神。实际上帝神与祖神的关系相对于商人既是二元对立的,又是一元统一的。……比如饕餮纹作为祖神存在于祭器之上,当其众多的形象变异发生分裂而影响到其神性的发挥时,帝神的统一概念则无疑会起到一种同化的作用,从而保证其文化功能得以顺利的实行。
2014年黄厚明出版专著《商周青铜器纹样的图式与功能:以饕餮纹为中心》,吸收诸家观点,认为“饕餮纹”兼容了帝神、自然神、祖神。其言曰:
对于殷商王朝统治阶级来说,青铜器作为世俗权力象征物,其功能的实现是通过宗教神权活动而加以推行的。从商代卜辞可知,殷人信仰体系已经形成一个相对有序的神的谱系。他们祭祀的神谱除了祖神之外,还有帝神和各种自然神。
2017年美国学者艾兰发表论文《商代饕餮纹及相关纹饰的意义》,也认为“饕餮纹”与信仰体系、祭祀仪式有关。其言曰:
理解饕餮纹的意义,需要了解饕餮纹发挥功能的信仰体系。……青铜器和其他礼器正是在这些祭祀仪式中发挥功能。
综上所言,中外学者已经无限接近“饕餮纹”的真实内涵,距离“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仅有一步之遥。不足之处,大致有三。
其一,每人仅言某一方面,均不全面。
其二,局限于文献阐释和学理推测,无法落实到铜器纹样。
其三,难以解释“凶恶狞厉”的“饕餮纹”为什么是“天帝”,所以信心不足,下语游移,因此这些正名努力未能得到广泛认同和普遍采纳,错误命名“饕餮纹”或“兽面纹”依然盛行。
2.“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的最强实证
“饕餮纹”的“凶恶狞厉”,是正名为“天帝纹”的重大心理障碍,所以中外学者只能把“饕餮纹”含糊正名为天神、地祇、祖神,无法一步到位地正名为“天帝纹”。
这一重大心理障碍,又与1981年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对“饕餮纹”的负面描述有关:
实际是原始祭祀礼仪的符号标记。这符号在幻想中含有巨大的原始力量,从而是神秘、恐怖、威吓的象征,它可能就是上述巫、尹、史们的幻想杰作。所以,各式各样的饕餮纹样及以它为主体的整个青铜器其他纹饰和造型,特征都在突出这种指向一种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突出在这种神秘威吓面前的畏怖、恐惧、残酷和凶狠。……它们完全是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动物形象。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
《吕氏春秋·先识览》说:“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神话失传,意已难解。但“吃人”这一基本含义,却是完全符合凶怪恐怖的饕餮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