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一 “饕餮纹”天帝的两千年正名史(10)
李泽厚也被《吕氏春秋》误导,认为“饕餮纹”狞厉、凶狠、恐怖、残酷,这些负面描述加剧了学者们把“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的心理障碍。直到一件特殊青铜器的出现,才消除了部分学者的心理障碍。
20世纪90年代后期,保利博物馆在香港收购了一件西周铜卣,邀请相关学者鉴定。马承源、李学勤、俞伟超撰写的鉴定专文,成为“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的里程碑。
马承源的鉴定专文《关于神面纹卣》,放弃了自己长期提倡的“兽面纹”,改称“神面纹”。其言曰:
主题纹样器和盖一致,为近似人面形的神。
神面纹的双目则似人目,上下眼睑裹住眼球,和兽面纹通常表现为整体突出的形状很不相同,改变了兽面纹的狰狞情态,显得有些祥和。鼻宽而有翼,器体纹样的上唇并刻有两条短道以示人中,盖上的纹样上也刻有一道人中。动物的上唇自鼻端作人字分开,没有直条的人中。……虽然纹样的口中仍是呲牙咧嘴,但设计师的意图要将人的形貌与神的威力结合起来,并且凸显人的象征,则是比较清楚的。
商和西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大都是神的图像。它们所配置的各种物象,是上古神话中诸神所特有的征记。人们畏惧自然力而想象出来的各种神像,都是威猛的兽形或半兽半人的物像。具有部分人形的神,使世俗的人看了多少具有亲和感。神面纹卣的装饰,就是人创造神过程中某种愿望的反映,因而是古神话难得的实物例证。
保利艺术博物馆能够得到这件罕见的神面纹卣,真是一大奇迹。
马承源又特别指出保利神面纹卣并非孤证,他在纽约见过一件西周青铜簋,也有类似的“神面纹”。可惜马承源仅仅承认保利卣、纽约簋的纹样是“神面纹”,没有承认“兽面纹”是错误命名。同时为了照顾自己长期提倡的“兽面纹”,又有所保留地说“兽面纹大都是神的图像”,不愿说“兽面纹全部是神的图像”。其实只要对比一下其他商周青铜礼器的“饕餮纹”,就能明白一切“饕餮纹”、“兽面纹”都是神面纹。
李学勤的鉴定专文《异形兽面纹卣论析》,称为“异形兽面纹”。其言曰:
这里所讨论的是一件极为瑰丽珍奇的西周早期青铜卣。……兽面纹形态新异,十分罕见,拟称之为异形兽面纹卣。
兽面的宽阔大鼻,极似人鼻,端下还做出鼻孔和唇上的人中。这种鼻形可参看湖南宁乡发现的大禾人面方鼎。两相比照,还不难看到,卣上兽面的C字形双耳,其实也是人耳。
李学勤用“人鼻”、“人中”、“人面”、“人耳”,含蓄否定了“兽面纹”,可惜仅仅修正为“异形兽面纹”,没有提出“人面纹”或“神面纹”。
俞伟超的鉴定专文《“神面卣”上的人格化“天帝”图像》,除了采纳马承源的“神面纹”,又一步到位地把“神面纹”正名为“人格化天帝”,认为一切商周青铜器的“饕餮纹”或“兽面纹”都是“神面纹”即“人格化天帝”。其言曰:
保利艺术博物馆最近从香港收购一件西周早期的青铜“神面卣”,器盖和器腹铸有和蔼喜人的“神面”图像,一反商周青铜器上习见那种兽面纹的神秘、严肃甚至狰狞的面目。此卣刚在北京露面,青铜专家立刻叹为前所未见。在成千上万的商周青铜器中,给人如此可爱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十年以前,我曾提出商周铜器上的各种动物形图像是神祇。现在,持有相似看法的人愈来愈多,以至于当这件铜卣刚到北京后,就被人定名为“神面卣”,并得到很多人的赞同。这个纹饰所以会迅速被认作神面,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它酷似人面。
这个神面本来就是通常所谓的兽面纹。由此得到的启示是,如果这种人面纹很容易被当作神面纹来看待,那种兽面纹不是也应该看作是神面纹吗?
这件神面卣不仅因其动人心魄的超凡艺术性而成为商周青铜器中的罕见杰作,而且还解开了兽面-饕餮纹之谜。
马承源、俞伟超改称“神面纹”,李学勤改称“异形兽面纹”,共同原因有二。
一是普通“饕餮纹”“凶恶狞厉”,符合现代人对恶神“魔鬼”的主观想象;而保利神面纹一反“凶恶狞厉”,“有些祥和”,“和蔼喜人”,符合现代人对善神“上帝”的主观想象。
二是普通“饕餮纹”均有兽面特征,不符合现代人主观想象的“人格神”;而保利神面纹“凸显人的象征”,“酷似人面”,具有“人鼻”、“人耳”、“人中”等“人面”特征,符合现代人对“人格神”的主观想象。
然而现代人的以上两种主观想象,均不符合古代宗教神话的史实。
首先,认为古代宗教神话的善神“上帝”应该“和蔼喜人”,古代宗教神话的恶神“魔鬼”应该“凶恶狞厉”,仅是现代人的主观想象,不符合人类宗教神话的普遍史实。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宗教神话的上帝造型,大多“庄重威严”,极少“和蔼喜人”,古中国也不例外。因为只有“庄重威严”的天帝,才能主宰天地万物,才能抵御“魑魅魍魉”,包括抵御“饕餮”或“蚩尤”。因此把商周铜器所铸上帝鬼神的“庄重威严”错误解读为“凶恶狞厉”,是错误命名“饕餮纹”导致的错误阐释。
其次,认为古代宗教神话的“人格神”应该具有人形,“魔鬼”才可以具有兽形,也是现代人的主观想象,也不符合人类宗教神话的普遍史实。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宗教神话的“人格神”大多具有兽形、兽首、兽面,古中国也不例外。因此把商周铜器所铸上帝鬼神的兽形、兽首、兽面错误解读为“幻想动物”,是错误命名“兽面纹”导致的错误推论。
无论“饕餮纹”的表情被现代人解读为“凶恶狞厉”还是“和蔼喜人”,无论“兽面纹”的特征被现代人解读为“幻想动物”还是“人面特征”,都不影响其为华夏宗教神话的“人格神”。商周青铜礼器的一切“饕餮纹-兽面纹”,无一例外都是“天帝纹”。
综上所言,横空出世的保利神面纹卣,彻底颠覆了“饕餮纹”或“兽面纹”的错误命名,也彻底颠覆了“凶恶狞厉”之类的错误描述,商周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终于迎来了正名为“天帝纹”的历史时刻。
结语 夏商周青铜器的主体纹样是“天帝纹”
本文已证,商周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左传》、《史记》等权威文献的官方命名是“上帝鬼神”,官方阐释是“协于上下,以承天休”。但是春秋战国的礼崩乐坏和秦汉时期的历史改道,导致了王官之书的大量亡佚,于是战国晚期的民间著作《吕氏春秋》错误命名为“饕餮”,汉代《龙鱼河图》错误还原为“蚩尤纹”,北宋金石学家错误命名为“饕餮-兽面纹”,现代学者错误命名为“兽面纹”。四大错误命名的核心错误,是把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错误判断为“凶恶狞厉”,于是把善神“上帝”错误解读为恶神“饕餮”或“蚩尤”。
中外学者按照古代宗教神话的一般规律,长期致力于把“饕餮纹”等错误命名正名为“天帝纹”,但是难以克服善神不应该“凶恶狞厉”的心理障碍,导致正名难以落实。直到保利神面纹卣的可爱“饕餮纹”出现,这一心理障碍才被最终突破,于是力主“兽面纹”代替“饕餮纹”的马承源不得不放弃“兽面纹”而改称“神面纹”,俞伟超又进一步认定一切“饕餮纹”或“神面纹”都是“神面纹”,亦即“人格化天帝”。
困扰中国学界两千多年的“饕餮纹”公案,至此得以拨乱反正。然而因循守旧的学界积习,继续纠缠着很多学者。在容庚、李济否定“饕餮纹”之后的半个世纪,仍有很多学者继续沿用错误命名“饕餮纹”。在马承源、俞伟超放弃“兽面纹”改称“神面纹”的最近二十多年,仍有很多学者继续沿用错误命名“兽面纹”。因为谬误的纠正和真知的普及,是一个漫长过程。
尽管我主张把“饕餮纹”正名为“天帝纹”,但是为了避免读者误以为“天帝纹”是不同于“饕餮纹”的其他纹样,我把商周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命名为“饕餮纹”天帝,并将详尽论证商周青铜器的主体纹样是《山海经》所言“天帝乘两龙”,亦即“天帝乘龙巡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