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回首沧桑尽成愁(1)

南乡子

黄庭坚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恍见故人登高楼,方知岁月忽已晚。

重阳节,菊花美酒,点灯开宴,文人们相聚小楼之上,把酒问苍天,畅谈风与月。

明月如素,照见人间,一位老人怅然地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后生们的谈笑声,或是作诗,或是填曲。老人蹙眉摇了摇头,心中叹道:诗文虽好,却终是不及那个人。

老人是黄庭坚,他称那人为“子瞻”——苏子瞻,苏轼。

三年前,苏轼离世,从此以后,他的世界便没有了光亮。

明知逝者已矣,却不忍面对现实,思君不见君,锦书无处寄,凭着执念,他整日守着旧时的诗篇,只盼亡魂化为清风,偶尔路过人间。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诸将侃侃而谈,议国事,论封侯,唯有词人独倚高楼,和着笛声,哼着轻歌。世人梦功名,唯有他独醒,遗世独立,却不孤独。人生一场虚空大梦,繁华富贵皆是身外之物,转瞬即逝,不如长歌一曲,自在逍遥。

万事都随着风雨而消逝,是非尽休,诸事沉寂。晋安帝义熙十二年,宋武帝刘裕北征,重阳节于戏马台设宴,谢瞻与谢灵运各赋《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如此盛景也成往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终化作史书中的一行文字,留给后人评说。

此时,他只想饮下杯中酒,不愿辜负陈年佳酿。今秋美酒似从前,酒香未变,人却已老。

他抚摩着鬓间的黄花,忽而想起苏轼的那首《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那是熙宁五年的事情,那一年,杭州吉祥寺的牡丹开得极好,满城的百姓都来此赏花。苏轼望见老人簪花,不禁感叹:“人不自羞花却羞。”

宋朝人簪花是寻常之事,不论男女老少,皆喜簪花,重阳节这日,犹爱头戴菊花,已成为风俗。

如今,黄庭坚也是白发簪花,并写道:“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文人笔下的诗句,大都源于人生中的某种经历、某些遗憾。白发簪花,有何可羞?他们不过是热爱生活的平凡人,簪花不能消愁,却能让他们如少年般洒脱。人追求美好事物,从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被俗世蒙住双眼的可怜人。

夜未央,人已醉,抬头望月,似在月中看见了故人。

他与苏轼因诗结缘。苏轼到杭州任通判时,常与黄庭坚的岳丈孙觉谈论诗词,孙觉将黄庭坚的诗文拿给苏轼点评,苏轼读后,赞道:“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

而后,黄庭坚写下一封长信《上苏子瞻书》,曰:

庭坚齿少且贱,又不肖,无一可以事君子,故尝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伏惟阁下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岂弟,博约后来;立朝以直言见排拫,补郡辄上最课,可谓声实于中,内外称职。凡此数者,在人为难兼,而阁下所蕴,海涵地负,此特所见于一州一国者耳。惟阁下之渊源如此,而晚学之士不愿亲炙光烈,以增益其所不能,则非人之情也。借使有之,彼非用心于富贵荣辱,顾日暮计功,道不同不相为谋;则愚陋是已,无好学之志,“訑訑予既已知之”者耳。

庭坚天幸,早岁闻于父兄师友,已立乎二累之外;独未尝得望履幕下,以齿少且贱,又不肖耳。知学以来,又为禄仕所縻,闻阁下之风,乐承教而未尝得者也。今日窃食于魏,会阁下开幕府在彭门,传音相闻,阁下又不以未尝及门过誉斗筲,使有黄钟大吕之重。盖心亲则千里晤对,情异则连屋不相往来,是理之必然者也,故敢坐通书于下执事。夫以少事长,士交于大夫,不肖承贤,礼故有数,似不当如此。恭惟古之贤者,有以国士期人,略去势位,许通书者,故窃取焉。非阁下之岂弟,单素处显,何特不可,直不敢也。仰冀知察,故又作《古风》诗二章,赋诸从者。《诗》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心之所期,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不得于今人,故求之古人中耳。与我并世,而能获我心,思见之心,宜如何哉!《诗》云:“既见君子,我心写矣。”今则未见而写我心矣!春候暄冷失宜,不审何如?伏祈为道自重。

苏轼收到信后,只觉相交甚晚,立即写下回信《答黄鲁直》:

轼始见足下诗文予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