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沧桑尽成愁(2)
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喜愧之怀,殆不可胜。然自入夏以来,家人辈更卧病,忽忽至今,裁答甚缓,想未深讶也。
《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
秋暑,不审起居何如?未由会见,万万以时自重。
两封信拉近了二人的距离,此后,相隔千里的唱和便开始了。
苏轼写《春菜》:
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
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幽畦掇芳辣。
茵陈甘菊不负渠,绘缕堆盘纤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
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牙寒更茁。
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
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黄庭坚写《次韵子瞻春菜》:
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
韭苗水饼姑置之,苦菜黄鸡羹糁滑。
蓴丝色紫菰首白,蒌蒿芽甜蔊头辣。
生葅入汤翻手成,芼以姜橙夸缕抹。
惊雷菌子出万钉,白鹅截掌鳖解甲。
琅玕森深未飘箨,软炊香秔煨短茁。
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
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
苏轼写《薄薄酒》:
薄薄酒,胜茶汤;
粗粗布,胜无裳;
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
薄薄酒,饮两钟;
粗粗布,着两重;
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
隐居求志义之从,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
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生穷。
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
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
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黄庭坚写《薄薄酒》: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
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无祸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
富贵于我如浮云,小者谴诃大戮辱。
一身畏首复畏尾,门多宾客饱僮仆。
美物必甚恶,厚味生五兵。
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丑妇千秋万岁同室,万金良药不如无疾。
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薄酒终胜饮茶,丑妇不是无家。
醇醪养牛等刀锯,深山大泽生龙蛇。
秦时东陵千户食,何如青门五色瓜。
传呼鼓吹拥部曲,何如春雨池蛙。
性刚太傅促和药,何如羊裘钓烟沙。
绮席象床琱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
何如一身无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
吾闻食人之肉,可随以鞭朴之戮。
乘人之车,可加以铁钺之诛。
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妇自能搔背痒。
两个人一唱一和,不曾断绝,他始终追随着苏轼,以苏轼为师,以苏轼为友,以苏轼为亲。
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下狱,御史台审查苏轼的诗文,挑出一百多首疑似讽刺朝廷的诗词,其中就有他与黄庭坚的唱和之作。
朝局混乱,有人为求自保,不惜陷害苏轼。那时,黄庭坚人微言轻,无法为苏轼辩白,面对官员的审问,他坚定道:“子瞻先生,一生忠君爱国,他是无罪的,他是清白的!”
哪怕会受牵连,哪怕会遭报复,他也选择了相信苏轼。他的子瞻先生,绝不会错。党争又如何,构陷又如何,只要世间尚有一人敢直言,便无所畏惧。他以子瞻先生为荣,无论何时何地,都愿为其倾尽所有。
庆幸,大宋不杀士大夫,朝廷只将苏轼贬去黄州,而黄庭坚仅是受到“罚金”的处分。
宋神宗过世,新帝即位,苏轼得以回京,与黄庭坚相识十几载,直到此时,才有缘相见。这场初次会面更像久别重逢。神交多年,两人早已如伯牙子期般,无须多说一言,仅刹那对视,便觉心头滚烫。
他望着苏轼缓缓入门,先生似从山水画中走来,不染尘埃,只听先生轻轻地唤一声:“鲁直。”
这一句“鲁直”,他盼了太久太久。
那夜,他们酬唱赠答,不舍入眠,只恨人生无千年,留给彼此的时间终究太少。
汴京三年,他们不负时光,写下百篇诗词,开创了大宋的绚烂文坛。后来,两人仕途受挫,一贬再贬,再次分隔两地。黄庭坚寄去一封封书信,有愁苦,有欢喜,有愤懑……
直到有一日,他再也收不到回信。
他的子瞻先生病逝了,亡于北归途中,享年六十五岁。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再无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