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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能有几多愁——说南唐二主(1)

书名:一场寂寞,半窗残月本章字数:2983

俗语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若要问,谁是千古第一词人?恐怕谁也不会怀疑李后主的地位。在五代的割据政权中,南唐虽时仅三十八个春秋,地仅三千里江山,却贡献了李璟、李煜、冯延巳三位大词人,其中尤以后主李煜横绝千古,他虽是现实人生的失败者,却允为词人中的帝王。

南唐共历三帝,首先是开国的烈祖皇帝李昪,然后是李昪的长子元宗李璟,史称南唐中主,最后则是庙号怀宗的李煜,他是李璟第六子,因系亡国之君,故史称后主。在五代十国中,南唐经济最发达,文化最优胜,中主、后主及其身边的词臣,数量虽不及西蜀词人,而成就实远过之。

关于南唐二主,现代词学家龙榆生先生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论述:

诗客曲子词,至《花间》诸贤,已臻极盛。南唐二主,乃一扫浮艳,以自抒身世之感与悲悯之怀;词体之尊,乃上跻《风》《骚》之列。此由其知音识曲,而又遭罹多故,思想与行为发生极度矛盾,刺激过甚,不期然而迸作怆恻哀怨之音。

龙榆生先生受业于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彊村老人朱祖谋,为彊村临终托砚弟子。但龙先生论词,非常注重词与音乐、声情的关系,此为彊村所未及,故龙先生特地强调南唐二主的“知音识曲”。南唐二主词,相对《花间集》的多数词作,特点是一扫浮薄轻艳之风,沉郁有风骨。其所以如此,乃因此二子不仅能自写身世,且更能将这种发端于对自身的怜惜,扩充到对宇宙人生的深切同情。这就是悲悯情怀。正因有此悲悯情怀,南唐二主才升华了词的境界,本只是“艳科”的曲子词,才能与《诗经》《楚辞》并列,汇入中国文学的主流。

《花间集》所选十八家,能于作品中自抒身世的,除韦庄、李珣外,只有薛昭蕴、鹿虔扆,但若与南唐二主相较,终是感觉不够沉郁、不够深婉。这是与南唐二主淳厚浓挚的性情以及他们所处的独特境遇分不开的。

孟子论诗,提出两项基本原则,一是知人论世,了解诗人的生平出处,讨论他所处的时代风云;二是以意逆志,强调读者必须根据自己的情感体验,去感知诗人究竟想表达什么。论诗说词,离不开这两大原则。然则南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权,南唐二主又是何等样的人呢?

首先须知,南唐获得政权,用的是当时最温和、最文明的方法。唐末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拥兵自立,都于广陵,国号吴,史称南吴,亦称杨吴。南吴在疆域最大时,据有今江苏、安徽、江西和湖北等省的一部分。南唐烈祖李昪本系孤儿,但有唐朝皇室血统,他是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的玄孙。其父李荣早逝,依伯父李球长育。杨行密任淮南节度使时,一见尚在孩提的李昪就非常喜爱,认为此子头角峥嵘,必非池中物,便想收为义子。偏偏行密长子杨渥心胸狭隘,不能相容,行密只好让李昪拜在大将军徐温膝下,以为螟蛉,并改从徐姓,名知诰。

李昪在杨行密军中,迭立战功,到杨隆演称吴王时,他已做到左仆射参知政事,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副总理。古代官制,是先官衔后职务,左仆射是官衔,参知政事是他的职务。李昪为官,工作勤勉,生活节俭,不与老百姓争利,待人宽厚,法令简易,很得人心。杨行密死后,大将军徐温已实际掌握吴国的军政大权,皇帝成为傀儡。正常情况下,徐温有可能取代南吴自立为王,或者徐温死后,由他的儿子再行禅让之事,但有两大机缘使李昪坐收渔人之利,终于南唐取代了南吴,成为大唐正朔的继承者。

先是,徐温子知训,骄泰无礼,贪图享乐,对下属甚是刻削,在天祐十五年,就有朱瑾造反,把徐知训杀掉。李昪借平定叛乱之机,顺理成章取代徐知训,成为他义父徐温以下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再是,徐温的另一子知询,位在李昪之下。金陵行军司马徐玠,劝徐温防备李昪,把实权交给自己的亲儿子。徐玠这厢刚向徐温建议,那厢即有人偷偷告诉李昪。李昪慌忙给徐温写表陈情,以退为进,自请辞去一切军政要务,只求到江西外任地方官。结果表未上,徐温即已病重,他未及宣布把权力移交亲子知询就已去世。徐温殁后,徐知询与李昪争权失败,从此李昪取代徐温成为南吴的实际掌权人,官衔是太尉中书令,同时出镇金陵。

后来,在李昇的胁迫之下,吴国皇帝先封他为大元帅,接着又封他作齐王,改名徐诰。过了几年,李昇就要求吴帝禅位,定国号为齐,尊奉禅让帝位给他的吴帝为高尚思玄弘古让皇帝,自称受禅老臣诰,又追尊徐温为太祖忠武皇帝。两年后,李昪授意群臣分批上书,说陛下是李唐的后人,系李姓而非徐姓,宜改国号为唐。李昪当然要表示推辞,几次乔张致,把里子面子都做足,这才恢复本姓,并改名为昪,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在中国历史上,要获得政权只有两种方式,一是革命,一是谋朝篡位。传统儒家一般对谋朝篡位大加鞭挞,却称颂成功的革命是“汤武革命”“诛一夫纣”,何以如此?原来,儒家认为革命的起因是君王无道,不再拥有天子之德,反而成了残虐百姓的独夫,革命者是顺天应人;而谋朝篡位往往是因为幸臣先导君主于不道,再取而代之,靠的是阴谋诡诈。但就实际效果而论,谋权篡位对社会生产力的破坏较小,杀人盈野、血流漂杵的情形也较少见。更何况,南吴割据政权的土地人民,本取自唐室,原先就不具有合法性,李昪以唐代吴,倒的确是当时人心所向呢!

李昪对待百姓十分宽厚,继位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都是性情和易的皇帝,这样,南唐在五代十国中经济文化就最为发达。南宋诗人陆游本非史官,却特地去写了一部《南唐书》,借著史来哀挽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看待一个政权是不是具备合法性,有一个词叫作“正朔”,陆游是把文化传统视为真正的“正朔”的。再联想到北方建立的金国,在宋钦宗靖康二年驱入宋都汴梁,掳去徽、钦二圣,高宗乃向金俯首称臣,接受金的册封,陆游著史的目的,更是呼之欲出。

元代天历年间,有赵世延为《南唐书》写序,感慨李昪系出唐宪宗,经过四代艰难困苦,才有了江淮之地,结果只延祚三十多年,就被宋朝灭掉。他说虽然南唐土地不广,但文物之盛,冠于同时诸国。南唐辅国之臣,虽不及诸葛亮那样的政治才华,但像张延翰、刘仁赡、潘佑、韩熙载、孙忌、徐锴这些人,文才武略,忠节声华,炳耀一时,是不能被掩盖的。当时北方后晋、北汉的皇帝,个个在契丹人面前俯首称臣,反倒是像南唐这样的江淮小国,与契丹平起平坐,互相通使不绝,契丹并厚赠骆驼、羊、马之类以千计。高丽也每年给南唐进贡。可见,契丹和高丽都承认,南唐才是中原政权的正朔。

所谓中原,并不是血统的概念,而是文化的概念。中原之所以是中原,华夏之所以是华夏,便在于它在文化上高于周边民族,故中原的对义词是四夷,华夏的对义词是夷狄。南唐虽偏据一隅,实是当时中华文明的正统所系。当中主之时,国势渐衰,保大十三年后,北方后周三度入侵,南唐无力抵抗,江北之地全献给后周,并向后周称臣,自去年号,迁都南昌。到后主干脆国破家亡,系身衔璧而为囚徒。文明敌不过野蛮,二主对过往韶光的依恋,对文明沦胥的伤痛,如巴峡哀猿、华阳杜宇,有非同时词人所能想见者。

中主性情非常仁厚。陆游《南唐书》称:

元宗多才艺,好读书。便骑善射,在位几二十年,慈仁恭俭,礼贤睦族,爱民字孤,裕然有人君之度。

中主天性恬淡,对权力并不热衷,度其初志,本来是要做庐山中的隐士,诗酒风流,只是身承大统,不得不继位罢了。既为李唐苗裔,又负担着恢复祖业的责任,先灭闽国,旋却被吴越夺去大块地盘,先有楚地,又不能禁楚人之叛,两番军事失利,促使中主复其本心,调整国家战略为自保谦守,不再用兵事了。当时有一位大臣向他进谏说,希望皇上十数年中不要再用兵了,中主的回答意味深长,他道:“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