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五、泉眼无声琴有声——惠山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49

惠山顶上的人,像蚂蚁般在蠕蠕地动,初看,还以为是树影呢。问茶役,方知今天原是上巳日,怪不得游人这样多!年来我比从前更爱山林了,也比从前更不宜于城市了,但生活的重担压着我,还得局促城市,为生活而苦斗。自己想想,也觉可怜!

南望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竟小得如一个大水荡,七十二峰,尽收眼底。水天合处,隐约可见湖州的一角。北望白汤圩如一条水沟,运河如一道白带,通惠路如一撮黑线。东望无锡城,活像一个蜂衙,五里街活像一条蚯蚓。西望钱桥,藕塘桥,数十里田野村落,都一一陈列面前了。

我们何尝是在看山水,简直是在看一个沙盘里的“无锡地理模型”!

谁说惠山没有什么可看呢?他自己不会看,不懂看而已!游惠山原不在惠山的本身,而在惠山四围的景色啊!游山水原不在山水的躯壳,而在山水的情趣啊!

登到山上,远远看去,山下城里的房子就跟蜂窝一样,五里街变成一条蚯蚓,运河就像一条白带。这样的风景今天可能看不到了,即使登上山顶,跟芮麟看到的也不一样了。但他这句“游惠山原不在惠山的本身,而在惠山四围的景色啊!游山水原不在山水的躯壳,而在山水的情趣啊!”说得精彩。我想起《醉翁亭记》中的几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看到的是山水的躯壳,在意的却是山水的情趣,是“寻春不负好诗天”的情趣,要在山水之间寻出诗来。他这一路走来就寻到不少诗。如:

甲戌暮春重到惠山三茅峰有感

十年阔别又重游,如梦前尘感未休。抛却闲愁千万斛,且将山水豁吟眸。

他说这一年不知道来了多少次惠山,指的是惠山街、寄畅园那一带,这首诗写的是惠山三茅峰。他十年前登过一次,所以是“十年阔别又重游”。

现在我要将你们带到一个人面前,这个人只来过一次无锡,听说他的祖上是无锡人:他出生在台湾,然后到西方接受教育,做过新亚书院院长,后又成了香港中文大学校长;他是一位社会学家,叫金耀基。他有一篇《最难忘情是山水》,记录了他的一次江南之行。这一行他到过南京、杭州、无锡。他在无锡走的路线跟我们一样,先是到鼋头渚,看烟波浩渺、帆影点点的太湖,看了太湖看蠡湖,然后到了惠山。他说:

无锡的古迹名胜能不为太湖所淹尽的不多,寄畅园、惠山寺就有这样的魅力。

这一句是转折,他的笔触要离开太湖了,因此来了一句“无锡的古迹名胜能不为太湖所淹尽的不多”,他举了两处,首先就是寄畅园——“寄畅园应是苏州之外最美的园林之一了”。这是对寄畅园很高的评价,人们常说“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苏州园林独步天下。寄畅园是北宋词人秦观的后人秦金在明代建造的一处园林。大家都会背秦观的那首《鹊桥仙》中的句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金做过兵部尚书,告老还乡后他把元代几个和尚住的地方改建成园,称为凤谷行窝,他的后裔秦耀将此园改名为寄畅园。继续读金耀基的文章:

寄畅之名,想是从《兰亭序》“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借意而来,而寄畅园之不输拙政、网师者,亦正在其“借景”之妙。

这个园子不大,今天人又多,感觉很拥挤。但金耀基当时的感受与我们此刻不同。我们继续读:

园不过十五亩,但入其园,顿觉天地宽畅,惠山诸峰,飘落在树梢之上,锡山的龙光塔更飞移到池边水榭。园内与园外连为一景,园林建筑中借景手法之高卓,无以复加矣。

关于借景,我们前面已讲过。这段有两个说法要注意,惠山诸峰“飘落”在树梢之上,锡山的龙光塔更“飞移”到池边水榭,都是借景之妙。

金耀基很有文学才华,他有三本散文集,都写得非常好:一本叫《剑桥语丝》,一本叫《海德堡语丝》,一本叫《敦煌语丝》;一本写英国,一本写德国,一本写中国敦煌。他是一位非常有文学才华的社会学家、教育家。他的文章就这样随意写来,处处都显得自然,转折也转得很好。接下来他要重点写寄畅园的中心,我们继续读:

“锦汇漪”是园中央的一泓池水,大不逾二亩,但寄畅园的烂漫锦绣全部汇摄于此。池中心一侧,有水榭知鱼槛,与对岸石矶鹤步滩相对峙。水池由南向北,长廊临水曲曲不尽,池边有郁盘亭、清响月洞、涵碧亭等。山影、塔影、树影、花影、云影、鸟影尽汇池中,锦汇之名,谁曰不宜?

这一汪水叫“锦汇漪”,里面养着鱼,因此池边的水榭名为知鱼槛。金耀基说“寄畅园的烂漫锦绣全部汇摄于此”,他刻意用了“烂漫锦绣”,“锦绣”这个词能换成别的词吗?不能,换成别的词就不恰当了。因为水名“锦汇漪”,所以用“锦绣”最为恰当。大凡用词重要的不是漂亮与否,而在于恰当与否,恰当就好,美就是恰当。我们看看,为什么叫“锦汇”呢?金耀基给出的解释是哪一句话?我们把它读出来:

山影、塔影、树影、花影、云影、鸟影尽汇池中,锦汇之名,谁曰不宜?

这里有多少个“影”啊?从远处的山、塔,到近处的树、花,再到天上的云、鸟,从远到近,再从近到远,这些影子本来是散的,散在一个很大的空间中,但是因为有了这一池水,它们都汇在这水里。其实水里还有鱼,还有落下的树叶。我们今天看到的是满池落叶、落花,池水太脏了。人太多了,破坏了风景。

“康熙、乾隆都曾六度游赏此园,题咏不绝。”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就很喜欢这个地方,不忍离去,回到北京,就在颐和园仿造了一个惠山园。他第五次南巡回京后,总觉得惠山园无法与寄畅园媲美,就将惠山园改名为谐趣园。我们大部分人去过那里,那里有种着荷花的池子。金耀基感叹说:“乾隆不算俗人,亦颇能欣赏山水之胜,居然不知寄畅‘借’来之景,乃天造地设,尽得自然之机,岂可乾坤另造?”借景之妙是江南园林的精髓,若无自然之景可借,全靠人工建造,终究缺乏灵气。

金耀基到了惠山寺,真正令他留恋的是与竹炉山房毗邻的云起楼,而不是被茶圣陆羽品为天下第二泉的惠山石泉水。他说:

初不知有云起楼。入得寺中内院,仰头抬望,直不信此处有

如斯景色。在翠柏青松之间,一组随山起伏、叠叠层层的古建筑,隐隐现现,渐次升高,宛若悬在天半的仙阁楼台,令人有出尘之想。原来中间一层,就叫“隔红尘”!传说康熙游惠山时,想召见一位道行深厚的高僧,谁知这位高僧拒绝见驾,说:“化外之人,早已隔绝红尘,名利富贵,已成身外之物。”结果有人替康熙在山坡上造了一条曲折的回廊,于高下交接处就叫隔红尘,表示已身入仙境,皇帝就可以与高僧交谈了。传说尽多穿凿附会,却是增添了山水之玄美。隔红尘最高层有楼三楹,就是“云起楼”。云起楼原为惠山寺“天香第一楼”故址,取名云起,是用“山取其腾踔如龙,楼取其变化如云”之意。在“云起楼”不能不想起新亚书院的“云起轩”。云起轩为饶宗颐先生所取,轩不大,亦非华美,然马鞍山之雄奇,八仙岭之峻秀,吐露港之清丽,尽在眼底。坐看云起时,因可忘忧,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轩自不陋!

有了“隔红尘”的传说,我们是不是在钟声中也能听得一点红尘之外的声音?一句“增添了山水之玄美”,这位社会学家就说明白了。你们说,他为什么对云起楼恋恋不舍?这应该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外可能是他想起了王维的诗句“坐看云起时”。

金耀基对天下第二泉没有多费笔墨,但许多人来惠山都是冲着泉水来的。早在唐代,惠泉就已知名于世,经过茶圣陆羽品定为“天下第二泉”后更是身价陡增。唐武宗时期的宰相李德裕特别喜好惠泉的水,怕水味变质,还专门设了“水递”。诗人皮日休有诗讥讽:

丞相常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