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六、书里书外皆寂寞——钱锺书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55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门,而不开窗的屋子我们还看得到。这指示出窗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鸟窠兽窟,准备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保护。但是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使我们白天不必到户外去,关了门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着书画,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

人们习以为常的窗,他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这是典型的学者文章。古人说:“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换句话说,聪明,就像是你有一扇窗开了。如果你不够聪明,就是你的窗没开,或者你的窗太小。

窗就是聪。我的故乡雁荡山有一个岩洞,叫天窗洞,像一扇天窗,别名叫天聪洞,聪明的聪。由里面看外面,就是聪明。聪明的意思就是这么简单。从里面看外面,其实就是看外面更大的世界,能看见世界的叫聪明。

钱锺书从小就很聪明,但他那时能看见的世界还小,他在这个旧式的庭院里读的是旧书,他的父亲是一个旧式的学者,念的都是中国书。假如没有机缘遇到中西文化交汇,他到初中就会进入教会学校,开始读英文,动笔翻译,或写英文的文章,他看见的世界就是古老的中国。但他阅读英文原著之前,他先接触到了西方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我们等一下再讲他最早读到的林纾翻译的作品。林纾翻译的西方小说给了他一扇窗,打开这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

钱先生出生在江南的书香之家,无锡城里的这个宅院不算小。他后来的夫人杨绛八岁时来过钱家,她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

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

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锺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

钱锺书从小就在名义上过继给了伯父,杨绛的《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锺书总跟着去。伯父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又花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锺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獃子”读如“豈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獃子”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家里不藏。锺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

钱锺书在很小的时候不仅读过《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还读了《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闲书。他的小说《围城》中的人物方鸿渐小时候就是看这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其实这也是他自身的经历。钱锺书是很会联想的人,读了这些小说,他会把不同作品里兵器的斤两放在一起想,虽然幼稚,却也是能比较,能提出问题。他一生都对《西游记》有着强烈的兴趣,到老也不曾减少。这些中国的旧书是他幼年、少年时最早打开的窗。

钱穆小时候也念了很多的闲书,《水浒传》《三国演义》在荡口都已经读过了。他们从小都读过这些书,当然也读了正儿八经的《论语》《诗经》等经典。钱锺书十岁进入东林小学念书。他十一二岁时,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两小箱书——上海当时最有名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小说丛书”,有一百多种,包括狄更斯、大仲马、小仲马、雨果的作品,还有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正是这套小说把他带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之外的新世界,这是他的一扇新的窗,更大的窗。

林纾就是林琴南,福建人,做过京师大学堂的老师。京师大学堂是北京大学的前身。林纾是古文高手,他的古文写得好,为桐城派大师吴汝纶所推重。林纾一句外语都不会,居然成了中国当时最有名的翻译家,这也只有那个时代才会出现。懂外文的人讲给他听,他用文言文译出来,有时候译得比原文还动人。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中说:“林纾译书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林纾翻译的小说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包括鲁迅、沈从文,也包括钱锺书。

钱锺书对林纾心存敬意,认为十一二岁的时候,林纾给他打开了窗户,让他看见了西方世界,西方的人情世故、社会百态。后来他就读清华大学,又去了英国,在牛津大学深造。可以说林纾是他的启蒙者。林纾的作品是他看见西方世界的一扇窗户,这扇窗户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在《林纾的翻译》中说:

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里哈葛德、欧文、司各特、迭更司的作品津津不厌地阅览。假如我当时学习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识到的动机,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说。四十年前,在我故乡那个县城里,小孩子既无野兽电影可看,又无动物园可逛,只能见到“走江湖”的人耍猴儿把戏或者牵一头疥骆驼卖药。后来孩子们看野兽片、逛动物园所获得的娱乐,我只能向冒险小说里去追寻。

等到他开始能读原文,他总是先找林纾译过的小说来读。但他后来发现,林纾早年的译作生动,后期的译笔就暗淡了,这不是因为后期缺少精彩的原作,比如分明也有塞万提斯的《魔侠传》,但林纾的这个译文无精打采、死气沉沉,与塞万提斯生气勃勃的原文完全不匹配。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中说:

这种翻译只是林纾的“造币厂”承应的一项买卖;形式上是把外文作品转变为中文作品,而实质上等于把外国货色转变为中国货币。林纾前后期翻译在态度上的不同,从这一点看得出来。

有人说钱锺书嘲笑一切,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负,看见别人总觉得很可笑;也有人说他幽默。围绕着他有不少的争议,很多人不喜欢他,又有许多人非常崇拜他。对于他的幽默,胡河清在《钱锺书论》中有几句话:

近年来称颂钱锺书的幽默者多矣,有说他继承了古老的“春秋笔法”的,有说他近似吴敬梓《儒林外史》式的冷嘲的,也有说他酷肖现代派的“黑色幽默”的;单单没有人想起钱老先生可能会与巴尔扎克、狄更斯的外国古典派者流有什么联系。在我看来……则也很可以说在许多地方钱锺书也是在使用巴尔扎克做小说的手段在写他的艺论。且看《管锥编》《谈艺录》中收集了古今中外上下几千年那么多声名赫赫的文人雅士的笑话,出尽了他们的洋相丑态,这难道就不可以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比一比么?

钱锺书自己写过一篇《说笑》,也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讲到底什么是幽默: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