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七、大树对门飞鸟闲——顾毓琇篇(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619

先生说

我们从钱锺书家走到了顾毓琇家,从一个寂寞的人走向一个热闹的人。顾毓琇与钱锺书有很多不同。顾毓琇是一个全才,一个文理兼通的人;除了电机科学,他在诗词、音乐、佛学、教育等领域也都有所成就。这两个人给我们很多的想象空间。他们都是清华人,顾毓琇读的是清华学校,钱锺书进的是清华大学,顾毓琇比钱锺书大八岁,但进清华却比钱锺书早十四年。

他们都是打开窗户走向世界、看见过辽阔世界的人;他们同样是学贯中西的人,是站在新旧文明交替时代的人。顾毓琇曾说过一句话:

当一个人面对落日,直呼“啊!”时,文明便由此萌生。

在很长时间中顾毓琇几乎被遗忘了,但民国时他在科学界、教育界都很有影响。他做过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中央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1949年以后他长期在美国的大学任教。

对于故乡无锡他念念不忘,他在《我的父亲》中说:

无锡是一个幽美的地方。靠近万顷汪洋的太湖,相传是陶朱公范蠡泛隐五湖的所在。太湖经过了五里湖通到溪河,这条河因为梁鸿孟光夫妇隐居于此,所以名曰梁溪,亦就是无锡的别名。

顾毓琇纪念馆合影

说起无锡的名胜他如数家珍:

鼋头渚几乎是一个岛,伸出在太湖五里湖的交口,所以风景特别好。太湖水带黄,这黄绿的水冲破了江浙的畛域,浩浩荡荡,五里湖水则带蓝,这碧绿的水晖映着梁溪的秀丽,温柔而妩媚。这显然的分别,在梅园高处极容易看出来。

《芝兰与茉莉》是他在清华求学时发表的一篇小说,里面也有类似的议论:

梅园太平淡无味,只能望湖不能看湖,有什么意思呢!隔几里地的万顷堂就好得多了,一面看五里湖淡绿色的皱纹,一面看太湖粉黄色的波浪是怎样的美啊!远远的帆影,隐约的山头,出没无常的水鸟,同一二飘过的小渔船点缀出不可思议的妙景来……

我们所在的顾毓琇纪念馆,就是他度过了少年时代的家。他出身于读书人家,父亲受过新旧教育,学过数学、天文学等,上过保定法政学堂,在清末给光绪皇帝送过葬,民国元年在无锡见过孙中山,但不幸在三十五岁就去世了。他父亲特别注意对子女的教育,教他们识字、唱歌,给他们讲《三国志》,还买三轮脚踏车给他们骑。小时候,在私塾里请先生教,大一点,白天送他们到学堂,晚上在家再请人来补习。顾毓琇开始接受私塾教育是在1906年,虚岁不过五岁,有好几位家庭教师先后辅导过他,他读过经典名著,能写简单的散文。他的外公是位杰出的学者和书法家,经常吟诵岳飞的《满江红》。童年时家庭对他的影响,使他在1932年写出了一个取材于岳飞悲剧一生的剧本《岳飞》,这个剧本1940年在重庆首演成功。

童子们演绎顾毓琇的剧作《岳飞》

1912年,顾毓琇考进无锡的新式学堂,当时他国文、算术都考了第一名。1915年他因数学成绩突出,得到了一套机械绘图工具的奖品。他的中文根基这时候也已初步奠定,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他的中文老师。

他十四岁考入清华学校,在清华读了八年,然后留学美国,入麻省理工学院电机科,获得电机工程博士学位,还曾在哈佛大学选读科学哲学。他家六个兄弟一个妹妹,个个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大哥在同济大学学医,在德国汉堡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三弟毕业于交通大学,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拿的工业工程专业的哲学博士;四弟清华大学毕业,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拿到化学工程专业科学博士学位;五弟先后在伦敦经济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就学,在外交界服务;六弟毕业于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还在光华大学学过经济学;唯一的妹妹毕业于沪江大学经济学专业。

这个庭院很神奇,孕育了顾家一代英才。我们来看看顾毓琇的诗:

乡思

我家居住虹桥湾,大树对门飞鸟闲。沿街可通孔圣庙,出城便上惠泉山。风吹五里花飞径,峰绕九龙石闭关。远望太湖波万顷,飞仙羽化入云间。

他一生保持着写旧体诗词的爱好,不仅与同时代的人唱和,还写了大量和古人的诗词,从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到无锡的高攀龙,在《顾毓琇全集》中旧体诗词的数量最为庞大。

这首诗从他的家写到惠山、太湖的风光,“我家居住虹桥湾,大树对门飞鸟闲”,这个“闲”字好,本来平平常常的句子因为这个“闲”字就有了诗意。再看“风吹五里花飞径”,能不能想起我们在惠山读的“惠山街,五里长。踏花归,鞋底香”?顾毓琇活了一百零一岁,一生不断地回望故乡无锡,在旧体诗词中留下了他的思念。他填过一阙《兰陵王·太湖秋霁》,其中说:

……少时旧踪迹,忆十里溪平,万顷湖阔。斜风狂雨乌云接。

忽碧浪汹涌,白帆摇曳。船夫双桨无从歇。为安渡乘客。

鼋渚,恨孤寂。叹越女浣纱,一笑倾国。吴山千古空悲戚。记梅墅看月,蠡园闻笛。太湖秋霁,水与天,共一色。

他的《芝兰与茉莉》小说写到故乡,笔底也带着感情:

一叶扁舟,送我们经梁鸿溪而至五里湖。一路看见惠泉九峰,龙光塔影,十分秀美……

一路河面非常宽阔,两岸桑田发出清新之气。半途逢到一船的水老乌,浑身黑得有趣,不住跳下水去捉鱼,捉到了供献给他们的主人。到了五里湖了!一碧绿水,微风吹动,吹绉了无限波纹。细腻得如华丽的绸缎。船身的滑动,随着浪花飘飘,有时竟要冲破湖边菱塘的草栏。

船先开到万顷堂,我们上去凭眺了一番。天气很好,太阳照出远远湖心的山峰,历历可数……

到了鼋头渚:

一双洁白的小鸟不慌不忙地飞过来。妹妹喜欢小鸟,正看得出神,我只顾着照相机,也没有留心……我们俩站在礁石上,静听着前后浪花澎湃的声音。

远远的帆影,远远的沙鸥,都小得有趣。鲜红的日光,照在湖面上。由湖面上反射出的光彩,映得十分好看,几乎令人相信湖神的宫殿是各色琉璃瓦砌成的。妹妹站在那里出神,我把照相机递给她,她摇摇头说:“太美了,照不尽这些。”

……我们走到鼋头伸出太湖的尽处去看湖。浪花飞溅在岩石上,打得粉碎。同时发出水石相击的乐声,明明是单调而无变化,我们却觉得有天然和谐的音节。妹妹是懂得音乐的,妹妹唱了一个调子,我觉得非常好听……其实我那时候觉得无论什么歌儿都美了。无论鸟的鸣,虫的叫,泉声的涓涓,浪花的澎湃;都对于我有无上的意义。我相信一切都是有意识的。触目看见树上挂着“不准攀折”的木牌,我十分怪着山人过虑。一棵花一根草都包含着自然之美,我忍得摧折它们么!我相信人们都能领略自然之美,因为我的妹妹也是这样想……我同妹妹说:“一早起来看日出才好呢!”妹妹点点头,她说:“日落难道不美么!只想天上织满了云锦,映着远山近峰;看斜阳夕晖渐渐地投入浪花滚滚里,卷进五彩的水晶宫去。那时候东方的碧玉沉静地透露出来……唉,说不尽想不尽的美啊!”

我也被幻想迷惑住了,我真想结一茅庐,但天天看日落日出也就心满意足。何况变幻无穷,佳境正非意料所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