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八、风声雨声读书声——无锡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01

平庸和平凡的区别在追求上,而不是普通和不普通。平庸的人是没有追求的;人可以普通,但是不能平庸。平庸的“庸”字在古汉语里一开始是“底层人”的意思,本来是一种中性的描述,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是用着用着,这个词就变成了贬义词。我们去北京看长城,其中有一段叫居庸关。相传就是把那些底层的、镇守关隘的士兵迁到那里居住,所以叫“居庸”。“平庸”这个词慢慢地演变成了没出息的意思,但“平凡”这个词里包含了一种普通而又美好的期待。既然是普通的,为什么会有美好?因为其中包含自己的追求。这两个词需要细细辨析才能区分,你们的一生其实就是要去做这样的辨析,包括在一些很相似的词之间做辨析。人一生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辨析,词的辨析、物的辨析、人的辨析,这种辨析工作就是学习的过程。生命是一个过程,学习也是一个过程,很难用一种准确的语言把它们给区分开来。当你有能力做区分,能把世界上的词、物、人加以清晰地区分,你就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回到东林书院这副对联,下联是什么意思?我们继续来读邓拓的《事事关心》: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这是邓拓的解释,我不太同意他的说法。我分两层来说。刚才我讲过我们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辨析,辨析这些词的不同。家事、国事、天下事,这三层的大小是递进式的,家事最小,国事第二层,天下事是第三层。邓拓想解释这三层到底是什么意思,国事比较容易理解,是一国的事,但是他在解释“天下事”的时候出了一些问题。任何一个人,包括很有名的人,他说的话并不一定都是对的,没有一个人说的话全是对的,人类是在不断地试错当中前进的。邓拓说,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在明代末年,确实有西方的传教士像利玛窦,他们已经画出了世界地图,让一小部分中国人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国还有其他的国家,顾宪成、高攀龙,以及东林书院的其他发起人,他们有可能听说了中国之外还有其他国家。但是这里说的“天下事”很显然不是指中国以外的世界大事,这里的“天下事”是指超越国家层面的那些事,要比国家的事更大,是中国特殊的说法。中国的经典《易经》里面很多的词都特别深奥,但是有一个词特别简单,叫“天下文明”。中国的文明被叫作“天下文明”,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一种天下意识;到了明代,“天下”往往是从文化的意义上来理解的,是超越一个朝代的意思。明末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有什么不同?他的回答是:“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顾宪成他们对国事、天下事的理解,与顾炎武是一致的。国事就是明朝的事,天下事则是超越大明王朝的那些事;说的是即便明朝亡了,天下还在,这是从文明、文化的意义上说的。

明朝江苏江阴有一个人叫徐霞客,他是那个时代见过中国山山水水最多的人,我们称他为旅行家。他留下了一部传世经典《徐霞客游记》。徐霞客最后一次游雁荡山是1632年,1641年他在故乡去世,不足三年大明王朝就灭亡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第一次到雁荡山,看见了徐霞客的雕塑,他感叹了一句,“但是明朝失去的江山却保存在他的游记里,那么壮丽动人,依然是永恒的华山夏水”。这句话写得真好。华夏山水不会因为崇祯皇帝吊死就消失了。朝代可以灭亡,但天下还在。那副对联前面说的“国事”是跟朝代相关的,后面的“天下事”是超越朝代的。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清,可以一代一代地更迭,但天下从来没有变过。天下是由什么构成的呢?万里江山、太湖、西湖、黄山、华山……这些看得见的山川河流,还有历代的人物,从孔子、老子到李白、杜甫、苏东坡,再到顾宪成、高攀龙、徐霞客,还有他们留下的那些著作,他们的文章诗篇……你们还记得梁启超写给他儿子们的信吗?他说儿子们有本事,他宁愿他们成为李白、杜甫,不要成为姚崇、宋璟。姚崇、宋璟是什么人?开元盛世时的两位宰相,他们辅佐唐玄宗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富强的黄金时代。开元盛世没有长久,“渔阳鼙鼓动地来”,很快就被安史之乱打破。李白、杜甫不过是诗人,但他们的诗篇千年甚至万年都不会磨灭。这也是“国事”与“天下事”的区别。姚崇、宋璟关心的是国事,李白、杜甫描述的是天下事。国事是一时的,是当下的;天下事是长远的,是更广阔意义上的。

邓拓在文章中说,东林党人不仅爱读书——“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而且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他解释说“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因为“政治”这个词出来了,我顺便解释一下“政治”的意思。人们常常误解政治只是跟权力有关、跟做官有关,政治并不只跟权力、做官有关。邓拓这里所讲的政治是一个广义的政治,不是一个狭义的政治。政治可以分两层。你是个学生,你不从事政治;她是个家庭主妇,她不从事政治;他是一个教师,他不从事政治:这里说的政治是狭义的政治,是跟行政事务有关的。而广义的政治是超越这一切的,是跟每一个人的生活直接有关系的,也是每一个人都要关心的,它关乎一个人的切身利益、身家性命。

这副对联讲清楚了,我们再来看邓拓在这篇文章中讲到的以顾宪成、高攀龙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四百多年后看,他们并不是那么高明。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局限,他们那个时代说出来的话,放在今天来看,有的可能显得落伍、过时,比如他们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分政治上的两派,一派是君子,一派是小人。我们小时候看戏,舞台上出来一个角色,就问大人,这是忠臣还是奸臣;看电影,银幕上出来一个人,也要去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只是黑白二元对立的简单区分,不知道还有第三种灰色地带的人,世界上大部分人恰恰都处于中间状态,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何况人性本身极为复杂,一个人身上有美好的品质,也有不为人所知的阴暗面。过去这种话语体系显然太简单化了。邓拓的文章是1960年写的,六十年过去了,他那套话语也显得不够了。时代在变化,一个人如果跟不上这变化的节奏,总停留在遥远的过去,那么他的知识、他的装备、他的资源、他的积累就不够用,他就没有办法面对这个变化的世界。邓拓如此,顾宪成、高攀龙他们也如此。

我们再来看当代学者刘志琴是怎样评价他们的,也是先从这副对联说起:

从晚明以来,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更因东林的旷世奇冤成为千古绝唱。这副楹联数百年来脍炙人口,对后人具有极大的感召力。因为这不仅是东林党一代人的心声,也是几千年来士大夫、知识分子所追求的道义和良知。它所体现的“东林精神”不仅是无锡的,也是全国的;不仅是晚明的,也是整个中国历史的。

紧接着一个转折,“然而,面对他们的遭遇,又不免发出历史的感叹”。大家继续往下读:

东林党这一批人是道德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他们身体力行,鞠躬尽瘁,为晚明王朝的整体利益献身亡命,蒙冤受屈,然而他们又停留在理想化的境界,在实践中表现为无能又无奈,软弱、退缩、麻木不仁,直至遭受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