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湖烟湖雨荡湖波——烟雨楼篇（1）

先生说

刚才你们背诵了《黄鹤楼》《岳阳楼记》，你们觉得烟雨楼为什么没有像黄鹤楼、岳阳楼那么有名？除了地理原因，黄鹤楼临长江，岳阳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畔，还因为什么？黄鹤楼有崔颢的《黄鹤楼》，岳阳楼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只要有一位名人、一首好诗或一篇好文章，就足以改变一座楼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烟雨楼也很有名，可惜少了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我觉得烟雨楼一直在等待一个人，已经等了千百年。烟雨楼在等待某个人，等待他为它写一首像《黄鹤楼》一样有名的诗，写一篇像《岳阳楼记》一样出名的文章。如果有这样的诗文，南湖烟雨楼就可以进入大观楼、黄鹤楼、鹳雀楼、岳阳楼、滕王阁的序列当中。凭着崔颢的《黄鹤楼》，黄鹤楼成了武汉的标志。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虽然只有二十个字，却让黄河边的鹳雀楼千古流传。鹳雀楼其实早就不在了，但因为这首诗而被后人记住了。岳阳楼也因为《岳阳楼记》骄傲地屹立在洞庭湖畔。范仲淹其实没有到过岳阳楼，但是他写出了《岳阳楼记》，因为这篇文章，岳阳楼被人知道了。昆明滇池边的大观楼有一副对联，号称天下第一名联，共一百八十个字，也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南湖烟雨楼昔日有一副对联，共二百六十二个字，论字数，比天下第一名联还长。昆明大观楼的那副对联之所以是天下第一名联，不是因为长，而是因为写得好。

如果没有孙髯翁作的长联，滇池的大观楼还有什么吸引我们？我们来读一下天下第一名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一座楼成为千古名楼，往往不是因为它高大，而是它等来了一个人。大观楼等来了孙髯翁，有了天下第一名联；滕王阁等来了少年王勃，有了《滕王阁序》；黄鹤楼等来了崔颢，写下了连李白都自叹不如的千古绝唱“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岳阳楼等来了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

可惜了南湖烟雨楼，一千多年来，一直没有等来这个人，没有等来一篇可以传诵的《烟雨楼记》，或者一首《烟雨楼》，烟雨楼还在等。但它已经等不来范仲淹，不会有像《岳阳楼记》一样的《烟雨楼记》了；它也等不来崔颢了，不会有“白云千载空悠悠”，只能有“湖烟湖雨荡湖波”了。

一个人、一首诗、一篇文章与一座楼、一个湖，构成的精神关系，如此神秘，如此美好，可以横贯几千年。如果说王勃是为滕王阁而生的，崔颢是为黄鹤楼而生的，孙髯翁是为大观楼而生的，那么，烟雨楼虽然也来过很多名人，但迄今为止它并没有等到为它而生的人。孙髯翁为大观楼写的一百八十个字足以留名后世，“五百里滇池”“数千年往事”，这两句从空间到时间，有气势，有感慨，一百八十个文字将自然和人文融为一体，后人难以超越。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写得好，不用说一百八十个字，二十个字就够了，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烟雨楼还没有什么传世之作，所以你们还有机会成为烟雨楼第一人。自宋以来，还没有出现写烟雨楼写得特别好的作品。这留下一个巨大的缺憾，也留下一个巨大的空间——表达的空间。这种可能性留给了将来的人，包括你们。

今天你们也许不可能用崔颢的形式，不可能用孙髯翁的形式，不可能用王勃的形式，当然也不太可能用范仲淹的形式来写烟雨楼，但是你们可以用徐志摩的形式、金庸的形式，用白话写一篇与烟雨楼对话的《烟雨楼记》。

我们先来看一下，过去的人到嘉兴南湖写过些什么。有一首诗叫《南湖烟雨》，这是清代同治年间嘉兴知府许瑶光写的。在这个湖心岛上有一座亭子叫来许亭，等一下你们可以去找一下来许亭。有两个人很喜欢湖心岛上烟雨楼这一带。一个是许瑶光，另一个就是乾隆皇帝。乾隆六下江南，八次登上烟雨楼，我们刚进来就看见了乾隆御碑。乾隆至少写了十四首诗，刻在了御碑上，可惜我们一句都记不住。你们为什么能记住“白云千载空悠悠”？为什么能记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写得好才能记得住，更重要的是值得去记。一篇好文章，连那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开头，比如“庆历四年春”“永和九年”“壬戌之秋”，我们都能朗朗上口。值得，好，忘不了。

乾隆皇帝很可怜，他是皇帝，却希望后人记住他是个诗人，他一生写的诗比陆游还多。我们都知道中国文学史上陆游留下的诗将近万首，而乾隆皇帝有好几万首。乾隆至少为南湖写了十四首诗，但一首我们都记不住。许瑶光为南湖八景写了八首诗，《南湖烟雨》中“湖烟湖雨荡湖波”这一句，我觉得还好，就拿来做了题目。他在嘉兴十年，重视民生，重教育，口碑很好，可以说，南湖等来了一位好的地方官。但是南湖一直没有等来像王勃、王之涣、崔颢这样的人。

自古以来，许多诗人来过南湖，在烟雨楼出现之前，唐代诗人刘长卿就来过南湖，并写了一首《南湖送徐二十七西上》。一起来读一下：

南湖送徐二十七西上

刘长卿

家在横塘曲，那能万里违。

门临秋水掩，帆带夕阳飞。

傲俗宜纱帽，干时倚布衣。

独将湖上月，相逐去还归。

刘长卿有一首很有名的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其中“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大家都会背诵。这首《南湖送徐二十七西上》，就没有那么好。

宋代时，苏东坡来过南湖，大家都知道他写西湖写得好，关于南湖他也写过《至秀州赠钱端公安道并寄其弟惠山山人》。好长的题目，诗也长，我节选了几句，我们来读一下：

至秀州赠钱端公安道并寄其弟惠山山人

苏轼

鸳鸯湖边月如水，孤舟夜傍鸳鸯起。

山头望湖光泼眼，山下濯足波生指。

这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写的，也没那么好。我们再读一首杨万里的。说起杨万里，你们可能马上想起了他的“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们来读他的《烟雨楼》：

烟雨楼

杨万里

轻烟漠漠雨疏疏，碧瓦朱甍照水隅。

幸有园林依燕亭，不妨蓑笠钓鸳湖。

渔歌欸乃声高下，远树溟濛色有无。

徙倚阑干衫袖冷，令人归兴忆莼鲈。

杨万里写的也不过如此，其中“渔歌欸乃声高下”这句，我觉得很生动、很活泼，“远树溟濛色有无”写得也不错，但就整首诗来说，没有那么出色。

读了苏轼、杨万里的诗，难道我们要得出一个结论——南湖难写，西湖好写？为什么他们到南湖写出来的诗就没那么好，在西湖却可以写得那么好？同样是苏东坡，同样是杨万里，难道南湖就这么不受待见吗？是不是他们游南湖时走马观花，南湖对于他们只是过客而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还是在宋代，有一个人，这个人很喜欢南湖——如果你很喜欢一个地方，你会做什么？你会选择住在那里吗？——他叫朱希真。他来了，他太喜欢南湖了，太喜欢湖中的小岛了，他决定隐居在这里不走了。那时他已六十五岁，他成了湖上的隐居者、垂钓者。这首《好事近》就是他写的，我们来读一下：

好事近

朱希真

失却故山云，索手指空为客。

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

偶然添酒旧壶卢，小醉度朝夕。

吹笛月波楼下，有何人相识。

这首词有点儿生活气息，有点儿可爱。因为他生活在这里，这里面有莼菜、鲈鱼，有酒，有笛声，有月亮，这是朱希真归隐南湖后的生活。他是真正属于南湖的，与那些只是留下匆忙脚步的游客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