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湖烟湖雨荡湖波——烟雨楼篇（2）
我们读的这些诗中，又是南湖，又是鸳鸯湖，还有鸳湖，什么原因？这说起来比较复杂。嘉兴有很多湖，这些湖之间是相通的，明代分鸳鸯湖、南湖，现在我们说的南湖就包含了鸳鸯湖。
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来了，写了一首《鸳湖曲》。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圆圆曲》，其中有名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关于南湖的古诗中，《鸳湖曲》算是写得好的，我们来读一下：
鸳湖曲
吴伟业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
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可惜长了一点儿。到现在为止，唐宋元明清关于南湖的诗，我们几乎筛了一遍，能不能找出一首能马上背下来的诗啊？找不出来。所以，我说南湖、烟雨楼还在等待。等谁？等未来的人，等那个属于它的人。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呢？不知道。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们中有人写出一篇《烟雨楼记》或者《南湖记》，配得上这个楼、这个湖。
也是在明末清初，经历了国破家亡痛苦的张岱写了一本《西湖梦寻》，还有一本《陶庵梦忆》，其中就有一篇《烟雨楼》。我们来读一下：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然烟雨楼故自佳。楼襟对莺
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关于烟雨楼，在传世的古文当中，张岱的这篇写得最好，但比起他的《湖心亭看雪》，这篇还是显得平淡了。“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这句很有意思，在嘉兴人心目中，烟雨楼显然是他们的骄傲。张岱说天下人笑他们，但他接着说“然烟雨楼故自佳”。
你们觉得烟雨楼好在哪里？登斯楼也，有没有去国怀乡的感想？有没有看见“湖烟湖雨荡湖波”啊？如果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垃圾，烟雨楼在你们的眼中只有垃圾，这个世界就是由垃圾构成的。说到底，世界是由垃圾构成还是由钻石构成，取决于什么？取决于你有没有一颗钻石的心。如果你只有一颗垃圾的心，这个宇宙就是由垃圾构成的。这话不是我原创的，爱因斯坦曾经对哲学家费格尔说过一句话：“要是没有这种内部的光辉，宇宙不过是一堆垃圾而已。”内部的光辉就是人的心灵、精神世界。假如你的心是由垃圾构成的，这个宇宙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个大垃圾；如果你的心是由钻石组成的，这个世界就是个钻石的世界。你在烟雨楼上看见了什么，你的心里就有什么。如果你在楼上什么也没看见，那问题就太大了，因为你的心里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个世界垃圾太多了，在烟雨楼前，我也看到了醒目的垃圾箱。但是，垃圾箱之外，我还看见了果实、桂花、石头……如果看不见这些，只看见垃圾箱，就太遗憾了。我们今天难道是为了看垃圾箱来的？我们到南湖烟雨楼来看垃圾箱，我们的文章标题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垃圾”了。所以，重要的不是眼前有没有垃圾，而是你的心里是不是有垃圾。一个人的心里装的是垃圾还是钻石，靠什么来鉴别？有的人用一生的时间将自己的心最后变成了一个垃圾箱，把所有的垃圾装在里面，失去了内部的光辉，或者内部从来就没有光辉，然后被拉到火葬场烧掉了，烧掉后也是垃圾。有的人把自己的心变成了一颗钻石，虽然最后也被拉到火葬场烧掉了，但是烧掉的只是他的躯壳，就像爱因斯坦，内部的光辉是烧不掉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试问，张岱被烧掉了吗？苏东坡被烧掉了吗？千千万万的垃圾被烧掉了，连灰烬也没有留下。这个世界很残酷，一个人最终能不能超越垃圾，拥有内部的光辉，要靠你一生的努力。当然，如果你画不出凡·高那样的画，也不能成为贝多芬那样的音乐家，还写不出苏东坡那样的诗文，那就另辟蹊径吧。就是一生扫垃圾，也可以扫成钻石，扫成黄金；只要有一颗善良、纯洁、敬畏的心，把一件事做到极致，都可以拥有内部的光辉，这是由一个人做事的态度决定的，而不取决于职业、身份。
什么是态度？态度这个词每个人都会写，如果把态度拆开来，有几种态度？敬畏是不是态度？谦卑是不是态度？这些褒义词合起来，都可以叫态度。把所有的贬义词放在一起，可不可以构成态度？一样可以构成态度。褒义词叠在一起的态度，贬义词叠在一起的态度，就是两条道，一条是黄金道，一条是垃圾道，你在哪条道上是由你的态度决定的。什么叫态度？简而言之，态度就是你面对世界的方式，你面对人生的方式。李白的诗像白云，杜甫的诗像大米。李、杜的诗都写得好，同样写月亮，李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是无中生有；杜甫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有中生有。无论无中生有，还是有中生有，都好，好法不同。李白天马行空，把天上的月亮邀请下来对饮一杯；而杜甫脚踏实地，在地上仰望星星、月亮。
我们转向白话文，看看民国人笔下的南湖和烟雨楼，先看褚问鹃的《鸳鸯湖之秋》。那时候，从上海到嘉兴坐火车不到两个半钟头，远远就能望见“烟波如画”，那就是嘉兴城外著名的鸳鸯湖，又叫南湖。
她说，从城里到烟雨楼，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坐“老太婆船”，三角钱直达烟雨楼；一种是坐“姑娘船”，起码要一元钱——一元起步，这一元可不同于我们今天的一元人民币。姑娘长得越漂亮，船的价钱就越高。那么最高的高到什么程度？竟有高到五六元以上的。“老太婆船”就是年纪大的妇女摇的船；“姑娘船”倒不一定是姑娘来摇船，而是说这条船上有漂亮的姑娘。
到了烟雨楼，楼上可以喝茶。喝茶的时候，除了瓜子、花生，还有两碟烧卖，蟹粉的烧卖味道不错，“据说”是这里的特产。最重要的当然是在烟雨楼上看风景：
俯瞰堤上，在野树参差的中间，有许多牵牛的藤，间着茑萝的红花绿叶，从这一棵树攀到那一棵树，造成无数的穹窿和屏障。这些藤蔓，飘拂着她们的长条和细叶，好像是人工扎就的綵子，远望岸边水际，萍花伴着红蓼，组成队伍似的，沿着湖身延长到不知终极，水无尽。这些锦绣的衣衫，亦无尽自然界的伟大，真不是渺小的我们，所能够加以测量的。
烟雨楼她以前来过吗？听她感叹：“风景依然，而我们的韶华却已从暗中飞逝了不少。”就在凭栏眺望，生出一番感叹的时候，冷不防她的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是一只剥了壳的鲜菱。此处的菱就是中午你们吃过的菱角；鲜菱，就是没煮熟的，你们吃的是煮熟了的。这里的人会在船上一边采一边吃，但是炒熟了或煮熟了更好吃，这是嘉兴的特产、南湖的特产。我们来看她们吃的食物：
翠绿的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熟菱被送上来，铜锅菱果然好吃，又糯又软，很温柔的，显出江南的风味。
到了晚上，南湖上传来了钢琴声：
……只听得远远有钢琴的声音，我们辨出这是萧邦的夜曲，大家立刻肃静下来，一声不响地听他弹奏。
夜的孤寂而又幽怨的低语之声，衰弱但又充满希望，这些声响，从每一个音波的抖颤中间，经过水面而送入我们耳朵里的时候，只觉得听见的不是音乐，而是深藏在人类灵魂中的一些可宝贵的言语。他期待着，他忧伤着，一种温柔的热情呜咽地散布在寂寞的空间。
在琴声中她们听见了什么？是“深藏在人类灵魂中的一些可宝贵的言语”。她听见的不是一般的音乐，而是肖邦的夜曲，她听懂了“深藏在人类灵魂中的一些可宝贵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