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莎士比亚在嘉兴——朱生豪篇(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10

先生说

有个剧本叫《莎士比亚在嘉兴》,这个题目真是好。莎士比亚不在北京,莎士比亚不在上海,莎士比亚在嘉兴。我们此行来嘉兴,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来看莎士比亚在嘉兴,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的朱生豪就是嘉兴人。

我们现在来到了朱生豪的故居。

林纾不懂英文,却翻译了上百种西方文学作品,他靠什么?靠懂英文的人讲给他听。但他才是翻译家,其他人只是协助他而已。所谓“译才并世数严林”,严为严复,林为林纾。严复与林纾为同乡,严复曾留学英国。林纾成为翻译家靠的是母语好,这种情况在今天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了。

朱生豪是懂英文的,但他能成为一流的翻译家,首先也是因为母语好,而不是英文好。母语好,他才能用典雅的白话文来翻译莎士比亚的剧本,他的中文版莎士比亚剧本早已成为经典。

关于朱生豪,我们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先来读他的一首诗《吹笛人》:

吹笛人

朱生豪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吧——

唱一支歌儿,把五月赞美,

可爱的燕子将要归来,

来自那辽远,辽远的大海。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吧——

唱一支歌儿,把欢乐召唤,

却不要忘记冬天,

浸透着我们泪水的冬天。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吧——

唱一支歌儿,让爱永不凋丧,

草叶上露珠在闪亮,

女郎的眼中在放光。

这是朱生豪先生大学时写过的一首情调欢快的英文小诗,后译成了中文,他是一位诗人,后来又成了一位翻译家。他有很好的母语根基,早在之江大学念书时,就深得他的老师夏承焘先生赏识。夏承焘甚至说:“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才也。”意思是之江从来没出现过像朱生豪这样的学生,可见评价之高。夏承焘是什么人?夏承焘被誉为“一代词宗”,在词学研究上有重要建树,是古典文学领域早一代学者。刚才我们读朱生豪的那首诗,也许还不能体会他的白话文的造诣,现在我们来读他写给女朋友——后来的妻子宋清如的一封信:

……高小一毕业,我便变成孤儿了,因此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便是在自己家内过的最初几个年头。我家在店门前的街道很不漂亮,那全然是乡下人的市集,补救这缺点的幸亏门前临着一条小河,通向南湖和运河,常常可以望那些乡下人上城下乡的船只,当采桑时我们每喜成天在河边数着一天有多少只桑叶船摇过。也有渔船,是往南湖捉鱼虾蟹类去的,一只只黑羽的捉鱼的水老鸦齐整整的分列在两旁,有时有成群的鸭子放过。也有往南湖去的游船,船内有卖弄风情的船娘。进香时节,则很大的香船有时也停在我们的河埠前。

这不过是一封普通的情书,讲述他少年时的所见,不是什么正式的文学作品,就这么随意写来,干净利落,又很具体,处处都是细节。信中讲的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老屋周围,乡下人那个时候上城下乡都是通过水路。这里有各样的生活场景,捉鱼的黑色羽毛的水老鸦,还有渔船、成群的鸭子,以及游船和卖弄风情的船娘,进香时节还有大的香船……这样的白话不是浮在面上的,而是生活里生长出来的,连着筋带着皮的,真实,有节奏,有动感。光是读这么一小段,你就会觉得很有作家范儿。我第一次读到这封信,就想起了叶圣陶《多收了三五斗》的开头: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

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朱生豪这封信写于1935年,这样的白话文与大家熟悉的那些作家,比如叶圣陶、茅盾、鲁迅,所写的相比几乎没有什么落差。那时,朱生豪从之江大学毕业不久,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们接着往下读,可以看出他的这篇白话文的好来。

也有当当敲着小锣的寄信载客的脚划船,每天早晨,便有人在街上喊着“王店开船”。也有载着货色的大舢板船,载着大批的油、席子、炭等等的东西。一到朔望烧香或迎神赛会的节期,则门前拥挤得不堪,店堂内挤满了人。乡下老婆婆和娘娘们都头上插着花打扮着出来谈媳妇讲家常,有时也要到我家来喝杯茶。往年是常有瓜果之类从乡下送来的。但我的家里终年是很静的,因为前门有一爿店,后门住着人家,居在中心,把门关起来,可以听不到一点点市廛的声音。我家全部面积,房屋和庭园各占一半,因此空气真是非常好,有一个爽朗的庭心,和两个较大的园,几口小天井,前后门都有小河通着南湖,就是走到南湖边上也只有一箭之遥。想起来,曾有过怎样的记忆呵。前院中的大柿树每年产额最高纪录曾在一千只以上,因为太高采不着给鸟雀吃了的也不知多少,看着红起来了时,便忙着采烘,可是我已五六年不曾吃到自己园中的柿子了。有几株柑树,所产的柑子虽酸却鲜美,枇杷就太酸不能吃。桂花树下,石榴树下,我们都曾替死了的蟋蟀蜻蜓叫哥哥们做着坟。后园的门是长关的,那里是后门租户人家的世界,有时种些南瓜大豆青菜玉蜀黍之类。后园的井中曾死过人,禁用了多年,但近来有时也汲用着,不过乘着高兴而已,因为水是有店役给我们在河里挑起来的。有时在想象中觉得我的家简直有如在童话中一般可爱,虽然实际一到家,也只有颓丧之感,唤不起一点兴奋来。

你们是否知道,这堂课我们从这封信切入的原因?信中提到了哪些地方?他的家,他家的后院、前院。我们现在就在这封信里,在朱生豪的信里。我们在朱生豪1935年的一封信里遇见了最好的白话文,遇见了朱生豪,遇见了后来的翻译家、永远的莎士比亚著作的译者。莎士比亚在嘉兴,换句话说,莎士比亚就在这个院子里。此刻,我们也在这个院子里。这里现在有什么?石榴树还在,桂花树还在,还有枇杷树。可惜此时,蟋蟀不叫了,叫哥哥也不叫了,也没蜻蜓在飞。那时,前院有大柿子树,还有柑树。朱生豪少年时享受过的虽酸但鲜美的果实,今天还能找到吗?都不在了。虽然还有枇杷树、石榴树、桂花树,但应该是后来种的,而不是朱生豪见过的。不过院子没有变,仍然是朱生豪童年、少年时记忆里的样子。这一刻他家后院的桂花正在开,我们就在桂花树下跟他对话,我们闻的是他少年时闻过的桂香。

朱生豪把自家院中的一草一木、果实、昆虫都写在了这封信里。你们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吗?鲁迅回忆自家的后院,那里有什么?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在树叶里长吟的鸣蝉,伏在菜花上的黄蜂,轻捷的叫天子,还有泥墙根一带的油蛉、蟋蟀、蜈蚣、斑蝥、何首乌藤、木莲藤、覆盆子……这些都曾带给他无限的趣味。少年鲁迅故乡的百草园几乎成了整个民族的共同记忆。朱生豪没有那么幸运,但你们很幸运,少年时就走进了少年朱生豪家的院子,见识的不仅是草木之美,还有白话文之美。

鲁迅写的是一篇散文,朱生豪当时只是给“好人”写一封信,想起了儿时的许多伤心和美好事而已。“好人”比他大一岁,是他的女朋友,他们都是之江大学的学生。当时朱生豪大学毕业不久,想起自己十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心里很痛苦;但当他想起自家前院后院那些树,还有那些果实——他吃过柿子,吃过虽酸却鲜美的柑子,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也许是他亲手采摘的,品尝过的——他的心里又是美好的。

他记忆中的这些细节是如此亲切,如此美好,包括他看到的这里种的南瓜、大豆、青菜,还有玉蜀黍,何况他家的前院和后院还通着南湖,通着外面的繁华世界,那个世俗的繁华世界和他家安静的院子是连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