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莎士比亚在嘉兴——朱生豪篇(3)
宋先生:
窗外下着雨,四点钟了,近来我变得到夜来很会倦,今天因为提起了精神,却很兴奋,晚上译了六千字,今天一共译一万字。我的工作的速度都是起先像蜗牛那样慢,后来像飞机那样快,一件十天工夫作完的工作,大概第一天只能做2.5100,最后一天可以做25100……
这是朱生豪1937年写给宋清如的一封信,那一天他译了一万字,他说自己工作的速度前面像蜗牛那样慢,后面像飞机那样快。这些信都是分享他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心路。在这些信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翻译工作充满了艰辛,但同时也充满了喜悦;在这个过程中,他处于最好的、最美的那种生命状态。在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过程中,事实上他每一天跟谁在一起?跟莎士比亚在一起,也跟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麦克白、夏洛克、鲍西亚、哈姆雷特他们在一起。他太幸福了,有那么多的人陪着他。虽然翻译的工作非常艰辛,但快的时候他一天可以翻译一万字。当然,慢的时候,光是一个句子也要想一个半钟头。
我们来读他写于1943年春天的信:
今天以愉快的期待开始,好鸟的语声催我起来,阳光从东方的天空透出,希望能有一个愉快的结局,结束这十多天来的悲哀……抬头望着窗外,我真不忍望那憔悴的梅花,可是院南的桃柳欣欣向荣,白云是那么悠悠地飘着,小鸟的鸣声依然好像怪寂寞的,要是这空气里再有了你的笑语□□,那么春天真的是复活了……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离他生命的终点也近了。当时他的妻子宋清如回娘家去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看着窗外梅花憔悴,桃柳欣欣向荣。这里的梅花和桃柳都是他回忆少年时代那封信中没有提到过的,还有天上的白云,寂寞的鸟声。他这里写的梅花、桃柳、白云、鸟声……都是表达思念。他期待着空气里出现妻子的笑语,对他来说,那才是春天真的复活了。
1944年上半年,朱生豪给他的二弟朱文振写了一封信:
……这两天好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暂停工作,稍事休养……这一年来,尤其是去年九月之后到现在,身体大非昔比……现在则提一桶水都嫌吃力。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的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爬山。幸喜莎剧现在已大部分译好,仅剩最后六本史剧,至多再过半年,这一件负山的工作,可以告一交代,以后或许可以找一点轻松的事做。已译各剧,书局方面已在陆续排版,不管几时可以出书,总之已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
这很可能是他一生写的最后一封信。他生命的终点快到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还没有把莎士比亚的剧本全部译完,但是大部分已经完成。他很自豪地跟弟弟说,“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对于一个贫病交加中的年轻人,这份工作尤其艰巨,他为此耗尽了心血,也因此在文学史上留名。他最终翻译了莎士比亚三十一部半剧本。光是1943年这一年,就是他去世前一年,就在这座小楼上,他译出了十八部,太惊人了。而那个时候他病得很重,家里也很穷。
宋清如说过一句话“你译莎,我做饭”,这淡淡的六个字,是中国爱情史上最美的六个字。这六个字当然要进入中国翻译史,也要进入中国文学史。他们是爱情史上典范的一对。“你译莎,我做饭”,这六个字是最好的白话文。
他们1942年5月1日才结婚,真正在一起生活不过两年。他们都有很好的古典文学根基,会写旧诗,会填词,同时又会写白话的现代诗。宋清如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子,苏州女中毕业,考进之江大学国文系,他们都是之江大学文学社——之江诗社的成员。
朱生豪的一生很短暂,可以说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第二件事是爱了一个叫宋清如的人,他们的爱情故事已成了传奇。刚才我们看到的译稿,是他的妻子宋清如手抄的。他们在之江大学相爱,等候了十年,结婚,生子。
朱生豪生前有一大遗憾,就是虽然他已经译出莎士比亚三十一部半剧本,一百八十万字的底稿,但直到去世还没出版。这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是宋清如帮他出版的,那时他过世已经快三年了。
等到《莎士比亚全集》出齐已经是1978年了,我最早买的就是那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这个时候他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后来的人把他没有译的那几个剧本也补译了。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整理完成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由世界书局出版。宋清如写了一篇《译者介绍》,题目简单,文章很好,我们先来读第一段:
当我一想起生豪的时候,好像他还是坐着,握着笔出神凝思的样儿。然而这毕竟是憧憬,是幻象,他再也不回来了,虽则这一段凄凉的悲剧的尾声,也许会激起永久的回响,但对于他本身,对于我,都是无补的了。
宋清如的白话文也非常简练,非常干净。她要介绍朱生豪这个人,自然要从之江大学说起,回到1932年秋天的之江大学:
我初次认识生豪的时候,是在民国廿一年的秋天。在钱塘江畔,秦望山头,极富诗意的之江大学中间。那时候,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之江的自然环境,原是得天独厚的所在。不论是山上的红叶歌鸟,流泉风涛;或是江边的晨暾晚照,渔歌萤火,哪一处不是诗人们神往的境界。他受着这些清静与美的抚育和熏陶,便奠定了他那清高自爱,与世无争的情性。他常时不修边幅,甚至一日三餐也往往不耐烦按时以进;嘴里时常挂着小歌,满显出悠然自得的神气。但是,正因为这样太柔和的环境,才使他成为一个不慕虚荣,不求闻达的超然的人物,不能尽量表现他的才能,而默默地夭折了。
这段写之江大学的文字漂亮极了。“钱塘江畔,秦望山头,极富诗意的之江大学”,“不论是山上的红叶歌鸟,流泉风涛;或是江边的晨暾晚照,渔歌萤火,哪一处不是诗人们神往的境界”,这是宋清如的文字。之江大学求学的时光,是宋清如和朱生豪一生的黄金时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一生的精神基础是在之江大学打下的。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些关键的地方,从故乡出发,你会走到一个对你来说重要的地方。对徐志摩来说,他一生最重要的地方在剑桥大学;对朱生豪来说,他一生最重要的地方在之江大学。从这里出发,他可以走向一个理想的世界。之江大学,在宋清如笔下如此之美,红叶歌鸟,流泉风涛;她在这里遇见了一生的爱,遇见了清高自爱、与世无争的朱生豪。他们都热爱文学,喜欢写诗填词。我们来读他们当年互赠的这些诗词:
蝶恋花
宋清如
愁到旧时分手处,一桁秋风,帘幕无重数。梦散香消谁共语,心期便恐常相负。
落尽千红啼杜宇,楼外鹦哥,犹作当年语。一自姮娥天上去,人间到处潇潇雨。
蝶恋花
朱生豪
不道飘零成久别,卿似秋风,侬似萧萧叶。叶落寒阶生暗泣,
秋风一去无消息。
倘有悲秋寒蜨蝶,飞到天涯,为向那人说。别泪倘随归思绝,他乡梦好休相忆。
朱生豪是典型的民国人,生于1912年,死于1944年,生于民国,终于民国,一生都活在民国。朱生豪那一代民国人都带着古典时代最后的流风余韵,还能写出这样的古典诗词来。宋清如也写新诗,下面的诗是她寄给朱生豪的: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
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败叶
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
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