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莎士比亚在嘉兴——朱生豪篇（4）
他们那一代能写旧体诗词，也能写白话诗词，今天我们当然没有必要再费心费力去写旧体诗词了，把白话文写好就够用了。但古诗词、古文是母语的基础。白话文是从《诗经》《楚辞》中流变过来的，是从唐诗宋词中流变过来的，是从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中流变过来的；要写出干净利落的白话文，就要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注入你的生命里。
包括朱生豪和宋清如在内，许多民国文人的白话文写得好，就是因为有这个活水源头。朱生豪翻译的作品为什么出色，也是因为它是从母语江河中孕育出来的。我们读一段他译的《李尔王》独白：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这是他用白话文译出来的《李尔王》独白，郭沫若写的历史剧《屈原》有一段《雷电颂》独白，就是模仿李尔王独白的。雷霆万钧、充满力量的《李尔王》独白就是朱生豪从这个小院子送到全中国的，是他把最好的英文转换成了最好的中文。他靠什么？靠中文好。光是英文好不够。
我们再来读朱生豪写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译者自序》，这是他用文言文写的。今天我们要全方位领略一代翻译家的文言文、白话文、旧体诗词和白话诗：
于世界文学史中，足以笼罩一世，凌越千古，卓然为词坛之宗匠，诗人之冠冕者，其唯希腊之荷马，意大利之但丁，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乎。此四子者，各于其不同之时代及环境中，发为不朽之歌声。然荷马史诗中之英雄，既与吾人之现实生活相去过远，但丁之天堂地狱，复与近代思想诸多抵牾；歌德去吾人较近，彼实为近代精神之卓越的代表。然以超脱时空限制一点而论，则莎士比亚之成就，实远在三子之上。盖莎翁笔下之人物，虽多为古代之贵族阶级，然彼所发掘者，实为古今中外贵贱贫富人人所同具之人性。故虽经三百余年以后，不仅其书为全世界文学之士所耽读，其剧本且在各国舞台与银幕上历久搬演而弗衰，盖由其作品中具有永久性与普遍性，故能深入人心如此耳。
漂漂亮亮的文言文，讲的是世界文学史，以及四个最具分量的代表——希腊的荷马、意大利的但丁、德国的歌德和英国的莎士比亚。当他用文言文来讲述他心目中的莎士比亚时，很简洁，很干脆，很有力；他说莎剧讲的是“古今中外贵贱贫富人人所同具之人性”，所以才如此深入人心。继续读：
虽贫穷疾病，交相煎迫，而埋头伏案，握管不辍。凡前后历十年而全稿完成，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好一个“尽注于兹”，重若万金，其实又何止万金！“殆已尽注于兹矣”，他整个的生命都放在了莎士比亚作品翻译上，译完三十一部半莎剧，他的生命也结束了。这三十一部半中文版莎剧是他拿命换来的。光照百年的莎译，是朱生豪在这个院子奏出的一曲《广陵散》。他在这个小院子完成的译作，让中国人可以享受以最好的中文翻译的最好的英文。这是一位伟大的翻译家，在他家的柿子树、柑树下留下来的果实。只要《莎士比亚全集》中文版在，朱生豪就在，他虽死犹生。因莎士比亚作品中文版而永生的朱生豪，他在做这个巨大的翻译工程时，只有几本词典，没有其他什么参考书，但是他呕心沥血，最终完成了这个大工程。莎士比亚的重要性，英国作家卡莱尔讲过一句话——我们宁愿失去一百个印度，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英国人永远的骄傲；不仅是英国人永远的骄傲，也是整个英语世界的骄傲。他奠定了英文高贵典雅的地位，英文的大量词汇通过莎士比亚的剧本被固定下来。莎士比亚是整个英语世界的王者，过去的王者，现在的王者，永远的王者。永远的王者有几个人？朱生豪前面提及了荷马、但丁、歌德，还有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这类人是王者。中国的曹雪芹、李白、杜甫，“白也诗无敌”，那就是王者。
朱生豪最后的时光，留在这个小院子里，常常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却以贫病之身完成了莎士比亚剧本的大部分翻译工作，完成了中国翻译史上最艰巨的一个工程，他为此可以含笑了。他可以像桂花一样，永远发出幽香来了。他可以活成一棵桂花树，活成一棵枇杷树，活成一棵石榴树，还可以活成他记忆中的那棵大柿子树。
我们“莎士比亚在嘉兴”这节课就上到这里。
童子习作
不朽之歌
赵馨悦
“沙，沙，沙”，风吹过树木；阳光像利箭一样直插绿叶，在地上留下斑驳光影。院子那样静，桂花正开得烂漫，空气中充满了桂子金黄的颜色。
“沙沙……沙沙……”，有人来了。来了一个青年，他手中拿着一支笔，正左右扫着。忽然，他发现了我。
他笑着问我：“你是谁？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微微发愣，甚至有些茫然。“不知道……”我开口说。那位先生笑得厉害，说：“我还真没见过一个和我相同的人。人为什么会死亡？人死后是沉睡还是继续新的征途，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童年和少年已经够悲惨了，我不想再知道终点了！”
他的影子投在桂花树上，那么真实又那么迷离。阳光洒在他沉思的脸上，他的思绪仿佛已飞向了蓝天。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是不幸的，但命运也有几分眷顾他，让他在青年时遇到宋小姐，让他在历史上留下重要的几笔。
他又说了：“你认为什么是英雄？人们会喜欢英雄吗？”我说：“英雄？就是那种能打胜仗的人吧！”青年似乎有些气恼，他质问道：“难道像我这样的翻译家，一个能翻译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家，不是一个英雄吗？”他接着又说：“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但你说的只是一个层面的英雄。我不是，我可能也配不上英雄，但我可以骄傲地说我做了英雄的事。”
“照您的说法，您和莎士比亚是站在一起的？”我问。他沉思了一会儿，迅速给出答案：“是，也不是。”
我不再问了，看着地上。树叶“唰唰”地响着。那位先生说：“我是朱生豪，你要来我这儿坐会儿吗？”他笑着。起风了，朱生豪散尽了，变作尘埃，又落入其他无名者的怀抱。
我看看天，看看树影，看着地上的尘土。原来一名智者就这样“化作春泥更护花”，他永远在翻译的世界中唱着不朽之歌。
柿子树
袁子煊
在这个院子里，朱生豪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剧作。而我——柿子树，是他那时最好的伙伴。
每天，他抬头看向窗外时，我巨大的身躯便进入他的眼帘，帮他寻找灵感。我默默地陪伴着他。
他走向莎士比亚，他从我的身下走向世界。他翻译剧本的时候，永远都不会孤单，他的心灵一直与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李尔王在一起。他的笔下流出的是中国最美妙、最神奇的文字。
他是一位英雄，他替中国撕掉了“无文化”的标签，他像后院那棵桂花树一样，持续地发出幽香。
他把一生都献给了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他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为了一个句子可以苦想一个半钟头。为了翻译莎士比亚作品，他无数个夜晚笔耕不辍，直至天亮。
但是不幸和有幸终究是分不开的，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坠落了。他很遗憾，自己没有把莎士比亚作品译完……
他走了，我也走了。他，留下了《莎士比亚全集》；我，变成了他笔下记忆中的文字。
活成一棵桂花树
郭馨仪
几本破旧的词典开了又合莎翁的巨著散发出光彩窗外
梅花诵唱自己的孤傲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他是文学英雄
他们的爱情是奇迹他们的日子像白米虽艰苦，却温暖他活成了一棵桂花树香飘百世而不散
而她
让幽幽桂香与月平齐你瞧
他们都在呢
灰瓦白墙的院落里桂花金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