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一、分烟话雨伊人去——嘉兴人物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543

“中国之完人”,这是外国人给他的评价。这不能单独摘出来说,要放在相应语境里。1912年,远道而来的俄国哲学家卡伊萨林在辜鸿铭的介绍下拜访了沈曾植,那时沈曾植闲居在上海的家——“海日楼”,门庭冷落车马稀。那位俄国人对他的学问惊叹不已,写了一篇文章《中国大儒沈子培》,称他为“中国之完人”,认为他是中国文化的典型。这句话在这样一个语境中才通,单独拿出来说沈曾植是“中国之完人”很突兀,毕竟那只是一位俄国学者的一家之言。

沈曾植不仅是王国维最为敬仰的学问家,也是陈寅恪心仪的大学者。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外国人是怎样评价沈曾植的。日本有个学者叫内藤湖南,“京都学派”的创始人,一个重量级的学者,他称沈曾植是“通达中国所有学问的有见识的伟大人物”。大约二十年前,我写了《沈曾植:“不知何处是故乡”》一文。当时觉得世人已把沈曾植遗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把不同的人评价他的话放在一起。为了让世人对沈曾植有更多的了解,我引用了中国人对他的评价,比如王国维、陈寅恪这些世人更熟悉的大学者对他的敬仰,我也引用了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对他的评价,以及俄国哲学家对他的评价。无论对中国学者来说,还是对外国学者来说,沈曾植都是很有分量的。我们今天在沈曾植故居,重新来认识他,是否要照搬别人的原话——“中国之完人”“通达中国所有学问的有见识的伟大人物”呢?我们要抓住特征,要用独一无二的自己的语言,使其与其他的人物区分开。

在沈曾植故居走廊上讲课

我那时也写过评价沈曾植的话,有一点长,我们一起来读一下:

在急剧变化的历史潮流面前,一个旧学问、旧文化的集大成者,也曾呼吸过近代文明的空气,但思想却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最终被历史所抛弃,只能“忧伤憔悴以死”,连同他的学术贡献和文化成就一起被湮没了……

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却曾经被人忘记了,好在人们现在对沈曾植又越来越看重了。我站在这里可以看见里面墙上写的“学术大师”四个字,还有一段话——“沈曾植对词曲、乐律、音韵等方面的考证也有不俗的成就,这仅仅是他的学问当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他的学问太大了,他有很多的学问。如果时代没有发生巨大变化,他就是可以被人夸到天上去的“中国之完人”“伟大人物”,但是时代变了,他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沈曾植是个什么人?我们来看看他的生平。他是1880年的进士。明清两朝嘉兴这个地方的望族中出了很多的进士,沈钧儒也是进士。沈曾植做过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总理衙门章京等。戊戌变法那一年,他到武昌出任两湖书院的主讲,后来又回到朝廷到外交部任职。再后来,他到上海南洋公学担任总理,就是校长,保举他的人叫盛宣怀。盛宣怀在给皇上的奏折里称他“品学粹然”。做了多年京官后,他又做了地方官,从江西广信知府,到督粮道、盐法道,再到安徽提学使,1906年他做到了安徽布政使,还做过护理巡抚,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了。但是,他的心思不在做官上,在安徽五年,他曾到日本考察教育,创办地方实业,开采铜矿。1910年,他回到了上海,之后他说自己有病要求退休,第二年就发生了辛亥革命,清廷垮台了。他接不接受新的中华民国?不接受。他晚年的悲剧就在于,新的时代来了,但是他不接受新的时代,他是活在旧时代里的,他的学问与新时代也格格不入,他最后在抑郁中死去。他留下的诗中说:“黄叶飘如蝶,青冥逝不遐。”这是他七十三岁时留下的诗句,他像黄叶般飘零,像蝴蝶般飘零。

他一生最重要的,不是他官做到护理巡抚,而是他的学问,他在学术上的贡献。晚清学术转型中,最能体现学术新动向的,一个是西北民族地理历史的研究,一个是佛学研究,他在这两个领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他的几本著作,研究元朝的历史,研究蒙古源流的,到现在都还很有价值。

作为中国受过完整传统文化熏陶的最后一代文人,沈曾植几乎精通旧学问当中的所有门类;他还会书法,偶尔画画,他的山水画虽然比不上他的书法,但也淡雅得别有韵味。他在书法方面巍然是一位大家,在那个时代,沈体书法是为人所仰望的。

我们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的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他是继往开来的人。继的是魏碑、汉隶,继的是王羲之,继的是颜真卿、柳公权,继的是张旭、怀素他们的草书。那么“开来”呢?开的是,马一浮、谢无量、潘天寿、沙孟海等现代书法家,这些书法家都受到沈体书法的影响,沈体书法充满了魅力。

这样的一代集大成的旧式学者,以后不可能见到了,难怪王国维那么推崇他。在王国维的眼中,沈曾植的学问是不可跨越的。沈曾植从小在这个院子里熟读四书五经,书法、诗歌、学术各个方面,他都代表了中国古典时代最后的标准。他死了,这样的人以后还能横空出世吗?以后出来的人就是王国维,就是徐志摩,就是朱生豪了。我写过这样一段话,一起读一下:

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无疑是在悲伤、寂寞中度过的。面对一个他所陌生的新时代,他指出“学士者,国之耳目也,今若此,则其谁不盲从而踬蹶也。且学者,礼之所出,礼也者,国人之准则也。若今学士,可谓无学,国无学矣,而欲质之以礼,其可得欤?”他自认为“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与价值”,天然地负载着文化的责任,旧朝的覆灭在他看来是一种文化的覆灭,是“道”与“术”的分裂。他所重视的不是一家一姓的权位更替,而是获得价值与尊严的文化传统的兴亡,恐怕这才是他“旧朝情结”的源头。

沈曾植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与价值,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他看着时代的变化,晚年只能在寂寞和悲伤中度过。王国维说他“承前哲”“开创来学”,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在中年时代也提倡学习西欧。他所研究的辽金元史、西北和南洋的地理等在当时属于新的学问,启发了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学者。实际上,他也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学者,但他不幸生在那个时代的夹缝当中;作为一个被清朝重用过的人,他无法接受清朝的崩溃,最后便跟民国格格不入了。王国维也一样,所以王国维选择了自杀。

现在我们再看看1875年和1873年出生的那两个嘉兴人——沈钧儒和褚辅成,他们也都生在清朝统治之下——沈钧儒还做过朝廷的官——但他们参与了创立新的民国,欢欢喜喜地迎接新的时代,因此也成了政权更迭的受益者,成了民国初年新一代的精英。辛亥革命发生后,褚辅成先后出任浙江军政府的政事部长、民政司长等要职;沈钧儒担任了教育司司长等职。他们在民国初年当选为国会议员,是典型的民国精英,他们一生最重要的事业都在民国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