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南来白手少年行——金庸篇（4）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

关键是要把西湖的美与他笔下的故事融合在一起，让西湖成为舞台，同时写出一个前人未曾写过的西湖，“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红花会群雄与乾隆皇帝的卫士要在西湖展开一番龙争虎斗，这是前人未写过的西湖。

我们再来看他写的湘西。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没想到金庸竟然也很熟悉。他高中毕业到重庆去考大学，路过湘西住了一阵子，后来他被重庆中央政治大学开除，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又在湘西工作了一段时间。他这样写沅江上的纤夫：

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

如果沈从文来写沅江上的纤夫，大概也只能写到这个程度。就凭这段文字，金庸的白话文简直可以直追沈从文了。

他笔下的江南我们见识过了，西北的戈壁读了，西湖读了，湘西的纤夫也读了，都是静的，金庸写得最多的是什么？是打斗的场面。我们来看看聚贤庄乔峰大战群雄前的一段文字：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他神威凛凛，一时无人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拿起金庸的武侠小说，如果你只是去看情节，只是去看打斗的动作，不去体会文字之美，那你就看歪了，正道是要看到文字背后的那种美。我们看他写的打斗，如乔峰聚贤庄大战前先喝四五十碗白酒，那种豪气冲天，要体会文字的力量，而不是仅看故事情节这么简单。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文字，在武侠小说作家中首屈一指，他的白话文干净、漂亮，非常有表现力。

从他少年时代以“查理”的笔名发表文章，到他后来写的武侠小说、报纸评论，可以看到他在母语表达上的一步一个台阶。学者胡河清写过一篇《中国文化的诗性氛围》，其中说：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小说的国境线。在这部小说中滚动着犹如“玉城雪岭”般的钱塘夜潮。这是金庸故乡海宁的潮。其中暗伏着中国文化根源之地发出的信息。海潮的涨落体现了太阳系的游戏规则。金庸是将号称天下第一潮的海宁潮捎向人间的绝世怪才。乾隆和陈家洛夜半在海神庙相会的情景大概只有土生土长的海宁人才能够写得出来。“十万军声夜半潮”，金庸居住的盐官镇日日夜夜就是这样受到来自受制于太阳系活动规律的奇妙辐射的。读了《书剑恩仇录》，才会明白金庸何以能构成这样庞大的有关中国天人合一文化的话语系统。他的十四部大著就和挟持天地日月精气的海宁潮一样，是一种太阳系的游戏。

这里有个错误，金庸是哪里人啊？他居住在海宁盐官镇吗？不是。他是袁花镇人，这说明胡河清没来过海宁，他只知道金庸是海宁人，对于盐官镇和袁花镇却不大分得清。但是他的这几句话写得很有力量，他说“金庸是将号称天下第一潮的海宁潮捎向人间的绝世怪才”，海宁潮的涨落体现了太阳系的游戏规则，只有金庸这样幼年、童年、少年时代就看着海潮涨落的人，才能写出《书剑恩仇录》和他的一系列武侠小说，那是和“挟持天地日月精气”的海宁潮一样有气魄的作品。

金庸去世后，我写的悼念文章中引用了《天龙八部》的一个段落，此时乔峰已恢复了他的本名萧峰，他本来就是契丹人，姓萧。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他小说中的片段随便掐下来都这样惊心动魄，文字非常漂亮，写生死都可以写得这样豪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