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三、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篇(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877

先生说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王国维故居,堂前的这副对联出自学者、书法家张宗祥之手,可以说是一个海宁人献给另一个海宁人的:

旧书不厌百回读,至理真能万事忘。

这副对联集的是苏东坡和陆游的两句诗。王国维是一位学者、一位“旧书不厌百回读”的读书人;他一生都在埋首读书,在学术的殿堂求至理,浑然忘却世上万事。他的治学生涯短暂但辉煌,他生平的学术成就在这个展厅中可以看到;从攻读西方哲学到构筑新美学体系,从《宋元戏曲考》到“二重证据法”,无不印证了他指出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大家一起来读: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

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他借用了宋代三位词人三首词中的三个词句,来表述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我觉得特别恰当。我少年时第一次遇到王国维,在《王国维评传》中第一次读到这番话,就记住了,一直记到现在。

你们衡量一下自己现在处于哪种境界?“第零境界”要走向哪里?走向第一境界,就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们到海宁来,就是“独上高楼”,开阔视野,打开自己的世界。

有的人从来都没有到达过第一境界,在“第零境界”里盘桓一直到死。能走到第一境界的人是有幸的,但是不经过第二境界便不会有第三境界。第二境界是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柳永的词,王国维借过来用在这里,为了研究学问,衣带渐宽,人憔悴,即不断地努力、用功。只有经过了第二境界,才能进入第三境界,“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终于抵达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王国维的学问非常广。年轻时他研究教育、文学,在文艺批评、诗词戏曲史研究上有重要的贡献;后来转向了金石、小学,主要研究甲骨文、金文,研究汉魏的石经、敦煌卷子,还研究中国上古史、蒙元史。他在古诗词、戏曲史、教育、历史以及甲骨文、金文、敦煌学等不同领域,都有原创性的贡献,受到世界学术界的敬重,不仅被中国人景仰,有个美国学者甚至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翻译他的《人间词话》。

他很年轻时就走出这个小屋到了上海,然后东渡日本,接触了欧洲的哲学,知道了叔本华、康德这些哲学家,开始了中西思想文化的比较。他在《红楼梦评论》中,就用到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来研究《红楼梦》。他在上海主编一本杂志叫《教育世界》,第一次在中国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如“美育”;然后他转向了美学领域,写出了光照百年的《人间词话》,其中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又研究了宋元以来的戏剧史,早在1913年初就写出了《宋元戏曲史》,这是中国第一部关于戏曲史研究的著作。在他之后,鲁迅在北大讲中国小说史,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这与王国维研究戏曲史一样都是开创性的。

他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就是指地下挖掘出来的新材料和地上已有的文献之间相互印证,这是历史研究中很重要的方法论上的突破。他在上古史特别是商周史研究领域有重大贡献,同时他也是一位古文字学家,精通甲骨文、金文。他五十岁时就自杀了,学术贡献已是如此。海宁盐官王国维的故居,被后世许多读书人看作学术的圣地,到这里来可以感受王国维的生命气息。

王国维先生始终用文言文写作,但是他在学术上不老旧,而是开风气的。可以说他是一个横跨中西古今的人,学贯中西,也学贯古今,能把古今和中西都打通,这样的中国人百年来也没有几个,而他是第一个。连“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对他都佩服得不得了,给了他十个字的评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些话后来被刻在了清华大学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上。他是真正做到了“有容乃大”的人,五十岁就完成了他所说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

到了王国维故居,我就觉得自己是王国维的朋友,是到朋友家来做客串门的。因为我跟王国维先生之间有精神上的联系。我十七岁时在北京白石桥的一家旧书店,买到了一本《王国维评传》,知道了王国维先生的学问道路,从此就对他景仰得不得了。我曾一遍遍地重复郭沫若评价他的这句话:

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这是我跟王国维先生结缘的起点。郭沫若也研究甲骨文,也研究历史。郭沫若,字鼎堂,王国维,号观堂,所谓中国研究甲骨文的“四堂”,另外两个人是罗振玉,号雪堂,董作宾,字彦堂。

虽然王国维五十岁就放弃了这个世界,但是他的学问像一座“崔嵬的楼阁”依然放射出异样的光辉。这个小小的庭院,门口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么寻常的甚至有点儿微不足道的房子为何会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为这个人曾经在这里住过十三年,这个人在这里度过了他最宝贵的少年时光,他在这里奠定了很深的旧学根基;他从这里走出去,到上海,到日本,接触了西学,成了一代横贯中西古今的大学者,真正实现了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他是进入了第三境界的少数人,不少人可能死在了第二境界里,“为伊消得人憔悴”,憔悴死了,或者不愿意憔悴,连第一境界都没有走出来。难怪大部分人终其一生只能走在第零境界,少数人能走到第一境界,能够走到第一境界的人就很好了。能穿过第二境界的人,一定能进入第三境界。天分加努力,必然有成就。

郭沫若的这句话进入我十七岁的生命当中,我的生命里从此就活着一个王国维;我知道中国有个王国维,海宁盐官钱塘江边有座王国维的旧房子。那本《王国维评传》的扉页有一张这个房子的黑白照片,不是很清晰。二十三年后,2007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个房子我很失望,因为它太新了,跟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旧房子不一样。2007年到现在又是十二年过去了,我第二次来这里是上个月。当时选定的上课场地就是这里,在王国维的石头雕塑前上课。那次我们来时还是夏天,这里都是知了,这些树上全是知了,如果在这里上“与知了对话”一课,那是与王国维先生家的知了对话。这里都是什么树?这些树中间现在只有鸟声,那时候全是知了声,知了叫得非常灿烂。那天比较热,我们到这里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在这里听了好久的知了声。那天我们听见的知了声,仿佛是少年王国维听到过的知了声。现在我们听到的是什么?是少年王国维听了十三年的鸟声,虽然此鸟非彼鸟,但是这个地方没有变,这是能听见知了声的地方,这是能听见鸟声的地方,这是能听见蟋蟀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能听见什么声?对,能听见钱塘江潮水的声音。

有人说,金庸是听着钱塘江潮水的声音长大的,广义上说可以。之前我们去过金庸旧居,你们说那里能听见钱塘江潮水的声音吗?当然听不见,从金庸旧居到钱塘江开车都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呢。金庸小时候来盐官看潮,是要坐船的。虽然金庸可以年年都来,那也只是年年来,不像少年王国维天天在楼上就可以听潮。你们刚刚去过他的卧室,可以想象:他早晨在床上醒来,保不准就听见了潮水声;跨过现在这条马路就是钱塘江大堤。真正听着海宁潮长大的少年是王国维,他才是盐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