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三、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71

盐官历史上出过的人物,清代有陈阁老,是做大官的。王国维是做学问的,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做官的陈阁老,跟做学问的王先生相比,真正留下来的是谁?当然是王先生,陈阁老已过去了,世上的富贵荣华转眼成空。留在时间中的是听过知了声的少年王国维,是听过钱塘江潮水声的少年王国维。

钱塘江的潮水很神奇,今天不是农历八月十八,我们看不到十八米高的潮水,也看不到万人轰动的那种场面,但是我们依然能看见从海上来的一线潮,那是少年金庸看过的、少年蒋百里看过的、少年徐志摩看过的,当然也是少年王国维看过的,他们都是太阳系游戏规则中的神奇的海宁潮捎向人间的绝世奇才,有他们,就有海宁。海宁如果只有海宁潮,没有王国维,没有金庸,没有徐志摩……它还能吸引我们吗?人比潮水更牛,有潮水、有人,这个地方就有生命,有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宁潮捎向人间的这些奇才,一个一个都是中国级的甚至是世界级的。

蒋百里,军事学家,他在日本士官学校念书时,同蔡锷、张孝准一起被日本教官称为中国“士官三杰”。蒋百里活得比蔡松坡长久,做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培养了很多将军。他是一个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先后留学日本、德国,之后我们将去蒋百里纪念馆讲蒋百里。

这些海宁潮捎向人间的海宁人物,“七○后”的王国维生于1877年,“八○后”的蒋百里生于1882年,“九○后”的徐志摩生于1897年……他们都遇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大时代,那时政治和文化上都发生着急剧的变化。王国维生在这样一个地方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有这个地方的灵气才足以造就这样一位学者。这里有太阳系的神秘游戏规则给他做牵引,许多事情是非常神秘的。我觉得你们今天很有幸,至少比我有幸,我十七岁才遇见王国维,2007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已经四十岁了,你们十一二岁就遇见了王国维,之前在清华大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上课,你们就会背陈寅恪执笔的那篇碑铭。你们少年时就来到了王国维先生家,成为他家里的客人,我希望你们成为他的朋友。

王先生生于1877年,我生于1967年,我比他晚生了九十年,但是我可以把自己看作他的朋友,是跟他一样走在一条通往未来的精神道路上的人。他喜欢《红楼梦》,我也喜欢;他喜欢叔本华,叔本华曾是我年轻时迷恋的哲学家;他喜欢康德,康德也是我喜欢的哲学家;他喜欢宋词,我二十岁前后还研究过宋词……我觉得我就是他的小朋友,比他小九十岁而已。“他”无非比我高一点而已,只是个头有点儿差距。另外我是肉做的,他是石头做的,但我的心是石头心,所以本质上我跟他是同构的,本质相同。

你们今天进入王国维故居前,我有意让你们从这块石头开始。因为这块石头告诉我们,少年王国维在这里住了十三年,十三年的时光都留在了这座旧房子里。他在这里听鸟声,听知了声,听钱塘江潮水的声音,就这样听着听着,他知道了世界的许多秘密,知道了人类的许多秘密,知道了过去的秘密,甚至也知道了将来的秘密。王国维能不能想到今天我们会坐在这块石头前上课?不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觉得王国维还活着吗?活着,活在这块石头里,活在他的书里,活在人们的心里。“活还是死”其实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人不是知了,知了是否活着的标准是什么?就是叫,不叫了,知了就死了。人呢?我思故我在,有思想就叫活着,没思想就是结束了。

王先生最后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在一起,那时还不叫清华大学。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宁王静安先生是清华人,他最终的归宿是清华。作为清华国学院的导师,他培养了不少学者,其中包括也是海宁人的吴其昌。

可以与天壤同久的是王先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是他的肉身。石头要彰显的其实也不是他肉体的生命,而是思想、精神的生命。我想起爱默生的一句话:“人类的基础不是在物质里,而是源于精神之中。可是精神的本质却是永恒。”清华的那块石碑和海宁这块以王国维先生的形象出现的石头,指向的都是精神。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盖棺论定,让我想起沈曾植七十岁的时候,王国维先生写的《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的一段评价,大家一起来读:

窃又闻之: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

“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些研究学术的人,无论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人文科学的,还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他们所研究的学术,常常关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存亡。王国维知道,作为古典学问的集大成者,沈曾植就是“学术所寄之人”,是一个民族文化学术的托命之人。而他则是在沈曾植之后承前启后的一代学者,既承接了沈曾植的旧学问,又开启了未来的新学问。一个是继往,一个不仅继往,而且开来。深知学术之价值的王国维,一生就是要为学术而生。我们来读他的这一段《文学与教育》: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

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经营者,后人得一旦而坏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存,则其遗泽且及于千百世而未沫。故希腊之有鄂谟尔也,意大利之有唐旦b也,英吉利之有狭斯丕尔c也,德意志之有格代d也,皆其国人人之所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者,而政治家无与焉。何则?彼等诚与国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国民之所恃以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遗泽,决不能如此广且远也。

这段话我非常喜欢。他说,生一百个政治家出来还不如生一个大文学家出来。这样的大文学家中国有吗?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沈从文……这些人都是,生出一个这样的人,胜过一百个政治家。你们还记得梁启超给他的儿子们写信时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如果他们能成为李白、杜甫这样的人,他宁愿他们不要做姚崇、宋璟。姚崇、宋璟可是开元盛世时的两个宰相。

王国维提到了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朱生豪为《莎士比亚戏剧集》写的序言中,同样提到了这几个人。这两年,我们一路走来,从希腊、意大利到德国,佛罗伦萨的但丁故居,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都去过了,下一个目标就是英国的莎士比亚故居。他们带给人类的是永久的精神财富。无论王国维还是朱生豪,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这四个人,他们代表了古希腊、意大利、英国、德国对人类的贡献;他们在文学上的创造,是人类的想象力、审美力在他们身上的绽放,像花一样的绽放,而且这种绽放不是一时的绽放,而是千年的绽放、万年的绽放。

中国有没有这样的花绽放?刚才走过来,我看到路边有许多无名花在绽放。如果讲中国文学史,有没有花在绽放?《诗经》是不是花一样地绽放?《诗经》三百多篇,就是三百多种花在绽放。唐诗的天空星斗灿烂,诗人们是不是都像花一样在唐帝国绽放?大唐帝国灭亡以后,多少人还会在意那些皇帝叫什么名字,而不关心李白、杜甫他们的诗篇?前面我讲过,只要一首诗,甚至一句诗,一个诗人就足以传世。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就够了,《黄鹤楼》《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诗就能成就一个诗人。宋代人写的诗也好,但总觉得苏东坡他们写不过李白、杜甫,是不是?但是填词就是他们的事了,苏东坡、柳永、李清照、辛弃疾,那是宋词的花。宋代的花、唐代的花,都是花,都曾经像花一样绽放。王国维概括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境界,就想到了柳永、辛弃疾、晏殊他们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