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三、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篇(4)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816

前面我说过,他的《红楼梦评论》也是开创性的,他说《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中的悲剧,它的美学价值就在这里。他不从伦理价值上说,而是从美学价值上给《红楼梦》一个确定的评价,并且跟《圣经·创世记》将人类的原罪的历史连在一起,用叔本华的悲剧哲学来阐释《红楼梦》的悲剧,这都是前人未曾想过的,也是绝对不可能想到的。这就是这块石头的原创,这块石头的原创是石破天惊的原创。这里面有石头吗?《红楼梦》不就是《石头记》吗?《红楼梦》不就是从一块石头开始的吗?所以,我说王国维是一块石头也没问题,他真的已成了一块石头,我们此刻看见的就是一块石头,《红楼梦》也是一块石头,这个世界就是石头的世界。

鲁迅曾说王国维“老实到像火腿一般”。郭沫若写过一篇文章,把鲁迅和王国维放在一起评价。鲁迅生于1881年,比王国维小四岁,他们都曾留学日本,鲁迅开创了中国小说史研究,跟王国维写《宋元戏曲史》可以相提并论。这一段话值得留意:

就这样,对于王国维的死我们至今感觉着惋惜,而对于鲁迅的死我们却始终感觉着庄严。王国维好像还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而鲁迅则是一个伟大的完成。

我要再说一遍,两位都是我所钦佩的,他们的影响都会永垂不朽。在这儿我倒可以负责推荐,并补充一项两位完全相同的地方,那便是他们都有很好的《全集》传世。《王国维遗书全集》和《鲁迅全集》这两部书,倒真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一对现代文化上的金字塔呵!

这是郭沫若对鲁迅和王国维的评价。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好的说法,说他们一个是“伟大的未成品”,一个是“伟大的完成”。王国维活到五十岁,鲁迅其实也只活到五十五岁。但是学术的工作最讲究积累,鲁迅主要是做文学工作。如果王国维能活到六十岁,甚至七十岁,还可以有很多新的贡献。可惜他已经变成了石头,这个“伟大的未成品”化成了一块石头的未成品。这个雕塑看上去就有一点儿像未成品。

我们再来看一位叫李劼的评论家对王国维的评价。李劼把王国维跟陈寅恪放在一起。王国维比鲁迅大四岁,比陈寅恪大了十三岁。我们知道,陈寅恪家学渊源,他父亲是著名诗人陈三立,他爷爷是戊戌变法时湖南巡抚陈宝箴,他们家从江西农村走出来,成为中国的名门望族。陈寅恪从小就受到了最好的家教,而且留学欧美,在哈佛大学、柏林大学等许多学校听课,但是他一个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在他看来,求学问远比拿证书重要。他在世的时候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他拿着一个蓝布包袱走进教室,一些教授坐在他的课堂里规规矩矩地听讲。

陈寅恪敬重王国维,不仅因为他的学问,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子劲儿,他不断地接纳新的知识、新的思想,让自己越来越强大,变成石头一样的人。肉身是脆弱的,石头是坚硬的。石头可以变成补天的石头,可以变成西西弗斯推到山上去的那颗石头,可以成为罗丹刀下的石头,变成“思想者”。我们来读这一段:

中国数千年文化之所以江河日下,愈显苍白,其不可忽视的原因,在于审美上的疲乏。这样的疲乏,赫然折射出该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创伤。而王国维和陈寅恪的过人之处,则在于对这种审美疲乏的洞察,只不过他们在谈论美学的时候,时常使用美术一词。按照王国维的说法,既有可信而不可爱的理性逻辑和实证科学,又有可爱而不可信的纯粹哲学和纯粹美学。王国维由此感慨:“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他最为感慨的当然是:中国文化历史上,“美术之无独立价值也久矣”。

王国维、陈寅恪都是理解了中国文化秘密的人,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最缺的东西就是审美,虽然唐诗宋词都写得很好,但是我们的审美意识没有被唤醒。李劼认为,王国维和陈寅恪先生已经意识到中国美学缺乏独立的价值,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人没有培养起审美的意识,一个民族高高在上,总是更多关注道德、伦理、政治,造成审美疲乏,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缺陷。审美是一个民族的深层结构,能够构成这个民族最坚实的基础。为什么人们一提起世界文明,马上就会想到《荷马史诗》,想到但丁的《神曲》,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想到歌德的《浮士德》,想到托尔斯泰的小说,因为这些作品代表了那个民族的秘密。德国的秘密藏在歌德的《浮士德》里,英国的秘密藏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希腊的秘密藏在《荷马史诗》里,藏在断臂的维纳斯雕像里。这就是密码,文化的密码,文明的秘密都在这里,在审美方面。一个人从小没有建立起审美的概念,就会看见花开没有能力去欣赏,看到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没有能力欣赏。审美是一种能力,是一种积累,是依靠文化陶冶出来的;不断提高一个民族的审美水准,要从每一个少年开始。王国维提出的“美育”这个说法太重要了,他的《人间词话》《红楼梦评论》也都是在审美上做文章。“境界说”“悲剧的悲剧”都是审美的发现。

我们再来读李劼的这一段话:

……如果说悲剧意味着一种巨大的审美快感的话,那么王国维的自沉则正好是这种快感的全身心的体验。由于如此深入的生命体验,王国维走向昆明湖的脚步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么沉重那么凄惨,而具有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平静和愉快。因为这脚步既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式的迷惘,也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式的焦灼,从而全然洋溢着“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和恬然。相形之下,梁济死得迷惘,谭嗣同死得焦灼,唯有王国维死得宁静,宛如一味淡淡的清香,在投水的一刹那从昆明湖上飘散开去,萦回于天地之间,观照出人世的苦难,观照出历史的劫变。遗憾的只是,当时的呼吸领会者,独寅恪而已。

对于王国维先生自杀的悲剧也可以从审美的角度去理解,李劼想到了他提出的三境界,巧妙地化用在这段文字当中。最后那句很好,是从哪里借来的?2018年的今日我们在北京香山黄叶村曹雪芹故居,我提到过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评论《红楼梦》的那句话,被李劼改动了一下,用在这里——“遗憾的只是,当时的呼吸领会者,独寅恪而已。”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借来的。读书的重要性就是,将来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前人借用,只要借得恰当,但千万不能抄袭。最后我们还是用鲁迅评论《红楼梦》那句话来结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我们今天与王国维的对话就停在这里。

童子习作

通感

赵馨悦

万物都是相连的,世界也是相通的。人,互相感受对方,又与万物的心相感。

王先生同潮水一样出生,又像潮落那样平静地归去。他是个从小听着潮水声长大的小孩。

王先生的文字,不粗糙,但也算不上精细,只是用他那自然平静的语言“编织”成书。他的一生也是一本书,那是一本什么书?也可以叫“人间词话”吧。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审美共和国,这是德国人席勒说的,放在王先生身上也很恰当。席勒是个审美共和国,每个人都是审美共和国,只要你能辨认什么是美的,你用审美的眼光看着世界万物。

石头与人相感、相通。在王观堂先生家门口,有一尊用石头雕刻的王先生雕像,它有一颗人的心。我的老师说自己有人的形,却有石头的心。他们有相通的地方,都希望我们“一生须惜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