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篇（6）
潮生潮落忆观堂
张禾
1877年的钱江潮似乎与往年别无两样。农历八月十八，仍旧“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吞天沃日，势极雄豪”。观潮的人群中，有一个面带欣喜的男子，他叫王乃誉，他夫人有了身孕。
12月3日，一个男孩呱呱落地，他叫王国桢。他身上寄托着父亲的希望。王国桢后改名王国维，字静安，晚号观堂。
“老实得像火腿一样。”这是鲁迅对他的评价。的确如此，但谁也不敢小看他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有人说：“谁也想象不到在他瘦弱的身躯中潜藏着改变中国的巨大能量。”
他继往开来，写出了令人震惊的《宋元戏曲史》，他那册薄薄的《人间词话》堪称巨著。
他又旧又新，他写的旧体诗词不逊于唐宋诗人，他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他将尼采引入中国，打破了中国陈旧思想的囚笼，他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但不幸总紧跟有幸的脚步，溥仪被逐出紫禁城后，他迷惘，走路的脚步显得虚浮，如初学走路的婴儿一般，踉踉跄跄。
悲剧发生了，一代大师坠入了昆明湖中，如流星隐于黑夜，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字条，令世人不解。
几个月后，汹涌的钱江潮又回来了，王国维——这个被潮送来的孩子，又乘着潮回去了。
与石居
付润石
一块巨石，耸立在海宁的土地上，顺着它的视线，穿过一百米的石子路，便是江堤所在。
这块巨石上布满孔洞，但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它是抽象的，做不了压菜石、洗衣石。它也许是为王国维而生的石，反过来讲，王国维就是这石。
这块石头，自信地立在王国维家门口，无数人不怀好意地敲它的前门，希望找到它石头般的心，可是终究是徒劳。它回答：“走开。我紧闭着，即使你将我打碎，我仍然紧闭着；你可以将我磨成沙砾，我依然不让你进来。”
他们终究还是进来了，其中一位还厚颜无耻地留下一副烂透的对联。我突然感觉这石头像米开朗琪罗的奴隶像，那也是抽象的，令人深思的。只不过奴隶们有一种无可言状的悲剧。
“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王国维道破了自己的一生，道破了石头的秘密，但他的身后并不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王国维以自沉画上悲剧的句号，但自沉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他绝不是李尔王那样在暴雨中死去，更不是奥菲利亚一般在失意中自沉。2018年的今日，我们在鱼藻轩背诵《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一年的时间，从深沉的鱼藻轩来到“能狂”的海宁，如果说我们的对话是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王国维更是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此刻死与生一字之别，对于王国维并没有区别。自沉是他追求的表现，他是那样平静。王国维之后，还有陈寅恪，对于审美共和国的思考，会一代代继续下去。
鸟声上下，树林荫翳，这个时节闻不见玉兰的芬芳，听不见蝉鸣，一百米外的潮声，还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涌上来，试问何年潮声初次惊动世界？试问何年人类初次望见潮？太阳系的游戏规律，在每一年的八月十八阐释它的意义。
王观堂先生的意义有多重大，我想并不只是一部《人间词话》的重量，不只是一句“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分量，也不只是一尊石像的重量。他有一种对至真至善至美的执着追求。
1927年王国维自沉的鱼藻轩，和他出生的地点同样是有水的，然而最大的不同则是海宁潮水，它可以逆流而上，且生生不息。
石与水
张雨涵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转眼之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王国维的一生，也如潮水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题记
石
女娲补天时，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最终剩下一块，那块石头便是贾宝玉身上的宝玉。不，它何曾不在这里，在王国维的灵魂中。
王国维是石。他的雕像是石，心是石，灵魂是石。他为学术而生，他骨子里有石头一般认真、严谨的态度。
水
他是钱塘江边的石头，日日夜夜枕着潮声，他终究会被潮水溶化。他也是水，是海宁潮的灵气造就了他。他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学者，如潮水后浪推着前浪不断向前。他是水，是钱塘江，是海宁潮。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他在世上不过五十个春秋。他如潮水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生命的消逝，就如石，滚落江底。他生命的消逝，就如水，被推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先生不再回来了，石与水也换了模样。不！他仍在，仍在记忆中，在他由石与水构成的灵魂中。
有人说，梁济死得迷惘，谭嗣同死得焦灼，唯有王国维死得宁静。
先生是石，先生是水。
活在石头里
李益帆
一条深邃而神秘的小径通向王国维的家。置身其中，鸟与蝉的共鸣打破了这一寂静。
戴着眼镜、留着长辫的王国维走到院子里拾起一块石头，问道：“石头，你为什么缺个角？”石头答：“因为我是一件平凡又不平凡的‘未成品’，经过日月的推敲，我终会成为一件‘完成品’。”听完这话，王国维的心中也慢慢有了石头，在精神道路上寻找知己，看彻头彻尾的悲剧《红楼梦》，在唐诗宋词的“境界”中畅游，与潮水相依相存。也许等了几个小时才能看到一条银线，但等来的是仿佛从天而降的大潮。太阳系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想象，王国维想象自己是写意的雕塑，凝固了的生命。
自沉带给他的是全身心的快感。他的才气和芬芳随之散去，他成了一个活在石头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