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四、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篇(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34

先生说

徐志摩生于1897年,殁于1931年。有人说他是“中国的拜伦”,有人说他是“东方的诗哲”,也有人说他是“星月下的夜莺”,而他自己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云,云就是他,他是《偶然》中的一片云。一起来朗诵《偶然》: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是徐志摩1926年5月写的一首诗,那时距他离世还有五年的时光。他短暂的一生,就像一片云,飘来飘去。此刻,徐志摩这片云和你们在这里“交会”,能不能互放光亮,就看你们了。如果你跟徐志摩在海宁、在这座他住过的房子里交会,却没能互放光亮,是因为徐志摩不够亮还是你不够亮?所以,你要先把自己擦亮,让你跟徐志摩相遇时,可以和他互放光亮。人与人相遇,可以互放光亮。

现在,我们又来到了一块石头前面。王国维家门口也有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是粗糙的,是一块学者的石头,这里的这块石头是不是精致多了?它似乎是光滑的,是一块诗人的石头,但是这块石头比那块石头小,那块石头是和底座连在一起的,而这块不是。石头与石头也不一样,有的石头高大,有的石头矮小,有的石头粗糙,有的石头光滑,不同的石头代表了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格,不同的生命形态,不同的方向。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在哪里?在《偶然》里。我们把它拆开来,你有你的方向,你的方向是通往徐志摩的,我的方向是通往王国维的,他的方向是通往金庸的。不同的方向决定了不同的人生。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方向,有的人的方向是臭皮匠的方向,有的人的方向是诸葛亮的方向。你可以想想,你会选择哪个方向,是臭皮匠的方向,还是诸葛亮的方向?这个答案你不用告诉任何人,只需告诉你自己。如果你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也可以说,三个诸葛亮不如一个臭皮匠,论做鞋,谁行?就看怎么比、比什么。

我们在徐志摩家又看到了石头,石头的后面是砖头,这是1926年建造的老房子,也就是他写《偶然》这首诗的那一年。徐志摩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读书,在这里写诗,他第二次结婚也在这里。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是在外面的大学里教书,实际上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多,但这毕竟是徐志摩的老房子。它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如果这不是徐志摩的房子,我们就不会来这里上课,这座房子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不会有那么多人到了海宁,就想进来看看。其实他们不是来看房子的,而是来看徐志摩这个人的。中国只有一个徐志摩,世界只有一个徐志摩。

徐志摩曾经在光华大学、大夏大学、东吴大学、中央大学、北京大学教书。他上过的大学也很多,中国的沪江大学、北洋大学、北京大学,美国的科拉克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一共七所大学。哪一所大学对他的影响最大?真正影响了他的是剑桥大学。他把剑桥翻译成康桥,把剑河翻译成康河,他的那首《再别康桥》也成了他的代表作。你们都已经背下来了,一起来背诵:

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1928年11月

“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句诗如今就刻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一块石头上。又是石头,这个世界就是个石头的世界,哪里都是石头。以后我们到剑桥大学去,可以在那块石头前背诵《再别康桥》;康桥如何激发了徐志摩的心灵革命,让他成为一位诗人,也留到那儿去讲。

今天,我们的课堂选在徐志摩故居的桃树下他的石头雕像前,这堂课就叫“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们真的带不走云彩,连徐志摩都带不走一片云彩。当他乘坐的飞机跌落时,他甚至来不及带走一片云彩。但是,带走带不走,有什么关系吗?没关系,他就是“天空里的一片云”,他需要带走一片云彩吗?他自己就是云!所以,你也要让你自己成为星、成为云,成为星就会发光,成为云就能在天上自由地飘。你自己是云,你就有自由。你自己是石头,你就在那里屹立不动,安定、确定、笃定。如果你什么都不是,不是星,不是云,不是石头,那你就会被风吹走,什么也留不下。

我们来读他的另一首诗《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徐志摩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1928年

读完这首诗,风要把我们从桃树下吹到石榴树下,我们的课堂要移到石榴树那边去了,桃树上没有果子,石榴树上正结着果呢。

我记得在无锡钱锺书故居上课时,我让你们用一句话来概括钱锺书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袁子煊同学回答得很准确。现在我要问徐志摩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想一想。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砖头?是一棵桃树?石榴树?

童子:云一样的人。

童子:像他自己的诗一般的人。

童子:一个与他的散文和诗一样有趣的人。

童子:追求自由和美的人。

童子:孩子一样的人。

童子:一个种花的人。

种花的人?你们师母也种花。

海滩上种花的那个人是徐志摩。花盆里种花的人多了,同是种花的人也不一样,大多数的人种在花盆里、花园里,只有徐志摩,才会在海滩上种花。海滩上种的花是不是很快就被潮水冲走了?哪怕被海浪给卷走了,他还是要在海滩上种花,徐志摩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在海滩上种花的什么人?海滩上种花的诗人。上一次,我们在无锡说钱锺书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寂寞的人,一个寂寞的学者。现在我们来读徐志摩的文章《海滩上种花》:

我最先想来对你们说些孩子话,因为你们都还是孩子。但是

那孩子的我到哪里去了?仿佛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变了样。什么是孩子要不为一点活泼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压住了它的生机——这年头问谁去要和暖的春风?

昨天的那个孩子不见了,诗人徐志摩还在。刚才你们有人说,徐志摩是个孩子。继续往下读:

我正发窘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就是我手里这一小幅画,等我来讲道理给你们听。这张画是我的拜年片,一个朋友替我制的。你们看这个小孩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的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的往下掉着。离着小孩不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在海砂里种花。在海砂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是白费的了。沙碛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点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支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那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海浪冲来时不说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树也怕站不住——所以这花落在海边上是绝望的了,小孩这番力量准是白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