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少年嘉兴—海宁行总结篇(4)
潮水捎来了孩子一般的诗人徐志摩。他如孩子般任性,想在一个比沙漠还要荒凉的地方种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多么天真啊!他的愿望十分单纯——“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他终是飞出去了,用他的童心的翅膀飞——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本来不就是一片云吗?
金庸也被捎来了。他写的武侠小说,吸引了无数人。身为报人的他,为《明报》付出了更多的精力,现在却鲜有人记得。
钱塘江的潮还是每年八月十八最盛。那真是“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然而却再也捎不来这样的人了。
弄潮儿
罗恬
从嘉兴到海宁,我们去了许多地方,听了许多课,“认识”了许多大人物,他们都是钱江潮卷来的弄潮儿。
我第一次听说“吞天沃日第一潮”,是在观潮亭里听傅老师的课。虽然我在语文课上学过《观潮》这篇课文,却不知道历朝历代还有那么多写潮的名篇。有诗,有散文;有文言,也有白话。课结束后,我们在堤边等潮来。
潮水涌来时闪闪发光,开始慢慢地移动,好像一条白线,从细到粗,那样的直!渐渐地,潮近了,突然变得很快,向我们奔腾而来,如千万匹战马齐头并进。
这潮水好像在跟时间赛跑,一刻也不停。浩浩荡荡的潮水,就像李白说的“涛似连山喷雪来”。
诗人徐志摩说“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他自己就是一片云,他喜欢在蓝天里自由自在翱翔。他是一位诗人,许多人都喜欢他的诗。他确实会“飞”,他天天写诗,在诗里异想天开地飞。诗人就跟孩子一样,孩子都有奇思妙想。可惜,他乘坐的飞机不幸坠落了,他从此只能在蓝天白云间飞了。我们在徐志摩的墓前背诵《再别康桥》的一幕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猜想,徐志摩已经听到了,他正在开心地笑着。国语书塾的童子们,也是一片片云彩。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色彩,每一朵云都是一首诗。
金庸是个大作家,他写了十五部武侠小说,有无数人喜欢,他办的《明报》也有很多读者。他本名查良镛,小时候的笔名是查理,后来才叫金庸。在金庸旧居,我看见展厅里有傅老师写的《金庸传》。八十多年前,日本人打到这里,金庸的妈妈在逃难时病死了,他小时候真的很可怜。
莎士比亚在嘉兴吗?是的。朱生豪在嘉兴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大部分剧本,可惜他没有译完就生病去世了。在朱生豪故居,国语书塾的童子们还表演了《哈姆雷特》,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生须惜少年时”,这是王国维的一句诗。他是学术大师,是我这次游学见到的最厉害的人。他家就在钱塘江边,他是听着潮声长大的。真遗憾,他五十岁就自杀了。他曾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我们的傅老师说:“五十之年,只欠一生。”五十岁之后变成了童子师,他说自己很快乐!
最是人间留不住
冯彦臻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如是说。
王国维一定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当他走到鱼藻轩的那一刻,当他跳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过,“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对于世界的损失。
吞天沃日的海宁潮将他捎来,赐予他生命。自青年时代起,他就如海宁潮一样,不停歇地做着学问。他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认为学问之路有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也是他一生的目标,他达到了。
眼看着清朝被推翻,眼看着时代不断变化,“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他很不适应。在生与死之间,他选择了死。鱼藻轩前,他只留下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他跳进了昆明湖,这湖水虽不及海宁潮那般吞天沃日,但对于他,也算是落叶归根,生于水,死于水。
“生存还是毁灭”这句话从朱生豪的笔下流出,也在他的脑中盘旋。
生与死的问题,朱生豪一定想过;哈姆雷特对于生与死的考虑,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一年又一年,门前的柑树枯了,它也在思考着生存还是毁灭吗?朱生豪从桂花树下走出,正翻译着莎士比亚。
朱生豪在桌前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他看了一眼窗前的柑树,很快有了答案。“不行,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译完《莎士比亚全集》,将莎士比亚请进中国,不能让中国被世界耻笑,中国还缺少一个译莎的英雄。”朱生豪如是想。
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朱生豪选择了生,他为莎士比亚而生。但是,生死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朱生豪就是这样,他不想死,但也没有办法。朱生豪走后,世界仍然正常运行,只是不知不觉间,柑树、石榴树凋零了,桂花树下也没了朱生豪的身影。莎士比亚来到了中国,来到了朱生豪的后院。朱生豪如果知道自己将莎士比亚请进中国的价值,估计也不会因过度劳累早逝而遗憾了吧!
云彩在空中飘啊飘,它们不知道自己会被风吹到哪里,它们也不在乎生与死,只要自己的愿望成为现实。
徐志摩就是一片云,一片飘来飘去的云,他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只是随风飘着。他和许多孩子一样,是会飞的,只不过他比所有孩子都飞得高,飞得远。他像一只黄鹂,不停向上,无忧无虑,毫无束缚。也许,他从未想过生与死的问题。
的确,一个孩子,一个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又怎么会想这些呢?徐志摩想的,或许只有不断向上飞,与弥尔顿、泰戈尔站在一起。时间一点点过去,树上的黄鹂飞了,白云也飘走了。徐志摩在飞机上俯瞰着大地、山峦,身边的白云,一切都是那么正常。突然,飞机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在空中炸开;或许在那一瞬间,徐志摩才意识到,生与死的问题是多么的重要,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飞了,不见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生与死这个问题金庸有没有想过,我不知道。在日本人入侵嘉兴时,他父母双亡时,他儿子自杀时,或许他想过。不过,金庸依然选择生。因为他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梦,一个属于他的江湖梦。
金庸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子,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出了悲伤,他找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江湖。虽说他一生的事业是《明报》,但江湖才是他的归宿,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写进了武侠小说。
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藏着他的归隐梦。奈何他到死都没有机会归隐,也没有回到那个生养了他,却又给了他无尽悲伤的海宁袁花镇;他只能幻想像韦小宝、范蠡那般归隐山林,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归隐,因为他终于放下了那些令他悲伤的事。金庸去了,属于他的江湖也去了,但他的武侠小说还在。
从王国维到金庸,从沈曾植到蒋百里,他们或许都思考过生与死的问题,但答案各不相同。生也好,死也罢,都不完全是自己决定的。千百年来,海宁潮日复一日地奔腾着,或许里面有伍子胥和文种的灵魂;如今,是不是还有王国维、朱生豪、徐志摩、金庸他们的灵魂呢?
莎士比亚留在了嘉兴;徐志摩的诗歌仍在一代代传诵;金庸死了,但他笔下的人物依然活着。终究,死的是他们的肉体,而他们的灵魂仍在潮水中奔跑、微笑。或许,他们依然在思考着:生存还是毁灭?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锦绣
金恬欣
湖烟湖雨荡湖波,在阳光的照射下,南湖的水面如一匹闪闪发光的锦缎。微风拂动,泛起微澜。千百年来,这匹锦缎一直是空白的,任凭那岸上的垂柳生出新芽,又一恍惚变得柳叶枯黄。它仍是崭新的,出淤泥而不染,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南湖旁有许多织女,每当万家灯火阑珊时,她们的世界里,便只剩下那一针一线;她们赋予一匹又一匹锦缎以生命,却无人注意那南湖。
直到某一天,沈曾植来到这里,为南湖这匹锦缎绣上了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笔一画穿过“烟雨”。他的大半生都活在大清,他的诗唤起一个个深沉的灵魂。直到大清灭亡,他才发觉一切不过是烟雨,转瞬便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