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七、少年嘉兴—海宁行总结篇(5)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15

褚辅成看着卷头的字迹,笑着提起针,加了两个字——“分烟话雨”。或许,只有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才有这样的人吧。他坐看烟起雨落,分烟话雨。每一缕烟,都不会阻碍他看清这个世界。

卷轴那头,跑来一个少年。他的身上,有南湖柳的清新气息,也有莎士比亚故居里青草的味道。他是朱生豪,他的心里住着一个莎士比亚。他从小生活在南湖畔,十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却没有耽误学业。他通英文,又有一颗诗人般敏感的心。莎士比亚留给世界很多经典剧本,朱生豪要将它们转化为中文。莎士比亚在嘉兴,是因为朱生豪在嘉兴。

卷轴自西向东缓缓展开,如那后浪推着前浪翻涌不息的江涛,正发出隐隐的轰鸣。这涛声自天地初开之时便响着,推动着日月星辰,推动着时间的画卷。

谁曾想,一百多年前的今天,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读书人,也正在人群中望江潮。别人看到的,是“壮观天下无”的天下奇观;他看到的,是一个被潮声、鸟声、知了声包裹着的美学世界。“我思故我在”——也许,他有过望尽天涯路的孤独,但钱江潮赐予他不寻常的气魄,他在蓦然回首时发现了自由之思想。他为这匹锦缎绣了几分灵气,绣了几分生气,让那画卷更美更生动了。

在那幅绣图的天空上,徘徊着几朵白云。“白云千载空悠悠”,那洁白,如一种信仰。诗人是最简单的孩子,是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他有一支神奇的马良之笔,他要为世界添几缕阳光,画几道春风吹拂大地。他说,他是天空里的一朵云。他用那笔在画卷上涂抹,转瞬间,如梭子在线间游走,织出了一片童年的天。

天地之间还有一片江湖。何必有刀光剑影——江湖是肆意挥洒的青春,是轰轰烈烈后的悄然归隐。刀剑江湖,潇洒少年。南来白手少年行,武侠人是少年,金庸也是少年。因为年少,可以无所顾虑,可以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江湖,不过是钱江南湖。

江潮过去了,卷走了尘土,卷走了前尘旧事。那匹锦缎上绣着的一针一线,也随之而去。

锦缎又变成了最初的模样,那样干净,如钱江潮过后的世界。江潮卷走了一代代人,沈曾植、朱生豪、王国维、金庸都走了。他们去了哪儿?那为南湖而生的人,那钱江潮捎向人间的绝世奇才,他们都去了哪儿?

从南湖烟雨楼到海宁盐官镇,我们在锦绣中游走,成为那一根根穿起世界的线。在蒋百里、张宗祥的童年里,他们都是穿针的人。

也许,那画卷会随着旧时代的结束而合上。但那一针一线,却一直在每一个穿针人的心里游走——母语是一根缝合时空的线。

海滩上种花的孩子

郭东楠

“你译莎,我做饭。”宋清如的这句话,成了中国爱情史上的佳话,她是朱生豪心中的“好人”。据说日本人曾经嘲笑中国人没有文化,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这句话成了朱生豪译莎的动力,却不想把命都搭了进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的背后,有一个支持他的宋清如。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一言一语,充满了爱意,也许在中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里,会有这位“好人”的影子。

在江湖之中遨游的大侠,曾经丧母丧父又丧子,从狂气的少年渐渐走向成熟,成了母语时空中的射雕者。

徐志摩最是风流潇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海滩上,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蹲在一边。走近了看,原来他正种花呢!不可思议,愚蠢至极的行为!大浪会将它吞噬,太阳会散发出威力,这朵薄命的花能存活下来吗?显而易见,这可笑的画意好比某些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想在海砂里种花的傻子。同时,纯洁无邪的女郎一步一步走向海浪。

“回家吧,女郎!”

“海浪它不来吞我,我爱大海的颠簸!”

女郎放开手,快步上前,语言无法表达她的喜悦,呐喊声回荡在海滩,嘹亮的歌声留在了这里。顷刻间,她与海没有了距离,海波才展现它的面目,少女便惊慌失措地发出了她最后的声音。

无论是种花的孩子,还是天真无邪的女郎,他们都有单纯的信仰。孩子见花站起来,会露出微笑,手舞足蹈;女郎永远是女郎,她窈窕的身影会一直留在海滩上。

徐志摩、朱生豪、查良镛,他们都是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

锁·门

曾子齐

潮生潮落自终古,海宁潮在太阳系规则的召唤下再一次涌动。先是一阵一阵细浪,接着是普普通通的浪潮。直到那一刻,潮水席卷而来,吞天沃日,震撼激射,肆意地拍打岸边,洗去人间尘埃,也捎来了万里之才。

而这一切,人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与江潮的世界总隔着一扇门。千百年来,这扇门一直被锁着。江边树参天,抽出新叶又随江潮滚滚而枯败落去;门外草长,青苔满阶,爬山虎缀满墙头。但这扇门依然锁着,没有开启的迹象。它静得有些死气沉沉。

终于,这扇门迎来了第一位开门人。

沈曾植靠着自己大半生积累的学问,钻研出一把钥匙;钥匙不大,满是苍老的痕迹。他自信满满地来到这里,试着打开这扇门。钥匙在锁孔里旋转,发出刺耳的声音,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紧抓着堤边草,不想被大潮冲走。新学的水越来越急,他不得不放弃挣扎,任由惊涛把自己冲到历史遗忘处。费尽心思扭转钥匙,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这只是烟雨一场,轻轻一吹便随风而逝。

二十几年后,又一位试图打开这扇门的人出现了。韩国与嘉兴隔着万水千山,似乎都装进了小小的乌篷船。梅湾街在日光下发出梅花香似的气息。褚辅成拿着金九离开前送他的钥匙,在门上刻了四个字——分烟话雨。他笑着,任时间在门前流过;他悄然分开每一缕烟,谈论着每一滴雨。这烟雨,被他打开,显现出一条通向钱江潮的路。

远处,一个少年带着几分狂气奔来,路过这扇门,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继续奔跑,给予每个路人一个简单的笑容。他在江畔住下,一住就是十三年。也许这个时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种子就已经发芽。这只是他享受开门、关门的过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门开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门开了;“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门也开了。或许,每一扇门后就是他的思想,他的境界。“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当他的躯体触碰昆明湖的那一刻,钥匙又在转,却未能打开这扇门。

门等着,徐志摩来了。他化作一片云在海宁的天空飘荡。对于一个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他的一生都是少年时。种种不解,处处迷惑,他的行为是个谜。有人说,他是呆子;有人说,他是傻子;还有人说,他是个孩子。少年气被他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依然保持着“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天真。昔人已去,他把什么都抛下了,就连钥匙也被封锁在那座石像里。

潮起潮落,门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千百年过去,当年那些想要打开门的人都已化为烟雨,回到潮中,或化为一缕潮魂。从此,人间再无开门人。许多的秘密也被永远锁在门后,门锁还在等待听得懂海宁潮心声的有缘人。

王旖旎

凝视、仰望。好天气,好日子,或许那片天地就是浮着大理石雕塑的湛蓝色的天湖。那里是唯一亘古不变的地方,看得到母语的时空、昨天的云。

每一个被历史铭记的人,都是一朵小小的云,在天空中飘浮。风吹来了第一朵云。

王国维

王国维的云是一座“铁石心肠”的雕塑。王国维的天空灰蒙蒙的,他的天不接受“白话文”的云。灯火阑珊处,无人问津的知识之门已被他打开。那门敞着,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在这样的一种喜悦之中,不管使用白话还是文言,都无所谓了,那天空的灰俨然已变成了银色。这个老实得像火腿的人,心里却有着云一般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