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与老毒贩一起穿越时光隧道
我这次一点都不紧张了，
而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第二个星期同样的时间点，是杰瑞再次带我们去财富协会采访的时间，这一次，我开始盼望着对柯蒂斯进行第二期采访。我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想和他探讨，也对他后来的生活产生了好奇，我想知道，美国的戒毒中心是什么样子的？具体贩毒的细节又如何展开？我想知道他如何看待他现在的生活状态，他对他的这一生又会怎么评价。通过第一次充满张力的采访，我已经预见到，第二期的采访还会有很多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我对这种远离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感到特别新鲜。
终于，我们再次采访的时间到了。我这次一点都不紧张了，而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杰瑞在我再次进入那个采访的房间前，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海涛，这次采访你问他一下，有关废弃的大楼的事情。”
“什么废弃大楼？”我不解地问。
没有回答，杰瑞已经像风一样飘走了，我留在原地，又一次被杰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挠着头一边心里想，突然来这么一句“废弃大楼”是什么意思？也不说一下上下文，让我一个外国人站在这里猜来猜去。
杰瑞像黑帮老大一样帅气地走掉以后，我只能回过神来，拿着自己的录音设备，走进了办公室。
这一次，我和柯蒂斯·琼斯如同老朋友一般相互问候。他那只大手还主动伸过来和我握了握。我们相视一笑，感觉已经非常熟悉。可以说，这就是口述历史采访的神奇魔力。口述采访对象顺着回忆的通道，把很多过往的事情和盘托出。随着回忆，他自己仿佛重新走过了一遍从出生到今天的人生道路，也品味回顾了自己所有的对与错。采访者是唯一和他携手走过这条道路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独特的心灵分享旅程。再次见面时，采访者和采访对象，似乎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我有时候觉得，口述历史采访是了解一个人最快速的方法。
很快，我和柯蒂斯就再次携手走进了记忆的通道。他这一次的叙述，比上一次更加波澜起伏。我们两个状态都比上一次放松，因此故事也更加精彩。有关毒品交易以及毒品交易给毒贩带来的种种命运，尽在口述历史证词当中。随着采访的进行，还没有等我问，他就自己主动提起了“废弃大楼”的事情。原来，“废弃大楼”是过去纽约毒贩进行毒品交易的主要地点。柯蒂斯·琼斯年轻时就在这样的大楼里进行过毒品交易。
随着他的叙述，我几乎像走进了一个时空隧道。
那个时候，很多毒品交易都是在废弃的大楼的地下室进行的。买者和毒贩都是相隔着一堵只有一个洞的墙进行交易。买者给钱拿货，但是从来不知道站在墙后的人是谁。而毒贩也无从知道买主的长相。人们都认可这种交易方法，不用说，主要是为了安全。那个买毒品的队可长呢。虽然我看不见到底有多长，但是我一直在卖货，可以想象得到。
他的描述让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好莱坞黑帮电影一样的镜头，很有画面感。我仿佛看到了人们在有洞的墙体两端进行毒品交易的样子。虽然双方都看不见对方，但是伸向洞中的两双手都无比娴熟地进行着危险而肮脏的交易。这个时候我想起杰瑞对于提问废弃大楼的提醒，嘴角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
虽然在30多年的时间里，柯蒂斯一直在贩毒并且一直没有被警察抓到，但是他在50岁到57岁之间，却一直从监狱进进出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有无数次戒毒的经历。因为这样的戒毒经历，他对美国政府如何帮助吸毒者戒毒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
他对我说，美国政府为了帮助人们戒毒，在很多特定的诊所推广专门的替代疗法，如果正在戒毒的人们毒瘾发作了，就可以去这些诊所领取一种海洛因的替代品——美沙酮。这种产品能治疗海洛因依赖症。吸毒者把这种药喝下去之后，身体里会产生如同服用了海洛因一样的感觉，持续的时间甚至会比服用海洛因还长一些。口服美沙酮有减轻海洛因依赖的疗效，如果适量服用美沙酮，最终可以让海洛因成瘾者停止使用海洛因。
政府资助的这些诊所，提供的海洛因替代品是免费的，但是吸毒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领取。领取人不但要填写各种表格、上报自己的社会保险号，每一次去诊所还要验尿，因为医生要监测你使用美沙酮时，是否还在使用毒品。
“好多人对毒品倒是不上瘾了，反而对美沙酮上瘾了，最后身体都很虚弱。”柯蒂斯说。
令人震惊的是，即便是毒品的替代品，也有人想办法带出诊所，情况既恶心又真实。柯蒂斯这样对我说：
因为美沙酮和海洛因一样，能让人产生吸毒之后的快感，所以有人想方设法把这种东西带出诊所。护士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会让吸毒者当着她们的面把美沙酮喝下去。即便是这样，吸毒者还是有办法把美沙酮带出诊所。
有的吸毒者虽然当着护士的面把药瓶里的药给喝了，但是他们实际上并不咽下去。他们嘴里含着药，然后马上跑到洗手间里，把嘴里的液体吐在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容器里，然后走出诊所。他们通常会把吐出来的美沙酮混入一瓶矿泉水或者饮料里，再卖给其他人。这么疯狂的事情你能相信吗？但是有些人真的需要这些美沙酮，没有毒品他们已经疯了，所以他们什么都会买。人沾了毒品怎么做都不奇怪。
我又一次惊呆了。有时候这种采访给你带来的感觉是，如果你不去采访这些人，那么你这一生完全不可能了解到这样的人生故事。而那些故事的冲击力是那么的强烈。大概也只有这种口述，才能带来比电影电视剧更真实而富有戏剧性的人生。我坐在那里，情绪起伏，感慨万分。为未知的、真实的美国社会底层的阴暗故事所震撼。
采访一个老罪犯，关于监狱生活的描述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情节。柯蒂斯·琼斯还给我介绍了他所经历的美国监狱里的真实状况，而那一幕又一幕的监狱故事，简直活脱脱就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场景。
知道吗，你能在街上买到什么，就能在监狱里买到什么，包括毒品。至于咖啡，你可以用三支香烟换一杯咖啡，如果想要糖和奶，那就再加一支香烟。有时候你可以趁狱警转身的时候偷一些杂货。过程是这样的：你把这些杂货装在垃圾袋里，假装要扔掉，但是其实你已经和收垃圾的串通好了，让他看着你的袋子。等最后你拿到货的时候，分给他一些赃物就好了。
对，在监狱里，你照样可以买到毒品。在监狱里，你可以看到各种疯狂的事情。毒品的来源多种多样。曾经有一个犯人，他多年前失去一条腿，一直用假肢活动。每次这哥们儿的女朋友来看他的时候，就往那个假腿的洞里塞满海洛因。等这伙计回到监狱的监舍里，他把假腿一摘，那些海洛因就倒在地上了。然后大家就疯了。每一个人都站在这堆白粉儿旁边，特别羡慕地看着。那可是“一腿”的毒品啊，太惊人了。
可以说，我从老罪犯嘴里听到的这一切比戏剧还要夸张。我一边目瞪口呆一边开始思索，这样的一生该如何从社会学的意义去解读。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与他的家庭背景、教育、阶级相关联。柯蒂斯最后对我说：因为他很多年在监狱里服刑的缘故，他与他的孩子见面的机会特别少，因此很担心孩子也走上一条不好的道路。说着说着，他已经黯然神伤。
一个半小时的采访时间又匆匆地过去了，第二次采访正式结束。从采访地点走出来时，我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回想着这个罪犯所经历的一切，在篮球场上的第一次吸毒、在诊所目睹犯人把美沙酮揣在怀里带走、被捕入狱、看到舍友的假肢里盛满海洛因然后倒在监狱的地上，以及他对孩子的愧疚，所有的这一切，如影似电，让人失语。
此时，我的同学们也陆续结束了他们的采访，从不同的房间走出来。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脸上同样带着不可思议的如同时光旅行者一般的表情。凯蒂走过来，轻声对我说：“海涛，我的这期采访做得真是太棒了。我的采访对象是一个变性人，她经历了很多年才从男性变成女性。从我的采访里，你能感觉到美国监狱是怎么管理变性人的。这实在太有意思了。”
我看着凯蒂的激动表情，可以想象，这个采访里展露了多少人生冲突，而她又会有多少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