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9·11”事件：从旧壳子里走出来的第一步（2）

走到30层时，开始有烟冒出来了。人们的呼吸变得特别困难。本来对未来就不太确定的人们心态变得更不确定。一些人开始哭了，一些人开始担心。我们始终在用语言安慰大家，“看，灯还亮着呢，没事儿。我们已经走过一半儿的路了，一定会没事的。”人们开始把手绢拿出来，或者脱下夹克衫开始传递，以便所有的人都可以有什么东西堵在嘴巴前面。有一件事情有点搞笑，有一位女士，当时她要去健身房，所以随身带着运动包，包里有她的运动短裤、T恤和运动胸罩，还有一双运动袜。她把运动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人们捂嘴用，包括那个运动胸罩。“是干净的。”她对人们说。

到了27层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人，那是一个非常重的轮椅。至少有一个人和他待在一起，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我知道的没有走出大厦的人之一。因为他不愿意让人们把他抬下去。我想，那个陪着他的朋友，最后也没有能活着出来。

随着口述历史证词的推进，我对“9·11”事件有了亲临其境般的感受。而对于“9·11”事件的多维度视角呈现在该书中徐徐展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双子塔中的人们在大楼被袭之后，是非常有秩序地走下楼梯的，他们从未想过大楼竟然会倒塌。

除了被困在双子塔里奋力逃生的人们，我还看到了在“9·11”期间执行任务的救护车救护人员对双子塔倒塌瞬间的描述。那种瞬间的选择几乎就是生死抉择。一位当时在现场的救护人员进行了回忆：

突然之间，他们又抬来了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这个人大概四五十岁吧。他们说他失去意识已经有30分钟了。我单膝跪下，开始给他测量血压。忽然之间，我听到一声巨响，如同雪崩一样的声音。我从我的右肩方向看过去，天啊，大楼要倒了。我必须跑啊。我拔腿就跑，但是与此同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不可能跑过它呀。”我知道我不可能跑得过它，而我又能向哪里跑呢？

我的救护车就在那里，后门是开着的，我跳到了开着门的救护车后面。然后，我开始抓起那些向救护车里呼号尖叫的人们，把他们拉上车。我一边抓着他们，一边听着伴随大楼倒下的哀号声。然后，我开始关窗户，因为烟开始蹿进来了。地面上的淤泥也开始往里灌了，我开始向我的伙伴疯狂哀号：“关上后门！关上后门！”

然后，救护车开始晃动了，一切不可想象的事情都在发生。所有的一切，天和地，都在一瞬间变黑了，漆黑漆黑的一切。我说：“噢，这可不太好。我要在这儿被活埋了。”我对自己说：“这不是一个结束职业生涯的好方法。”随后，我扭动了车里的开关，开启了救护车里的灯光和空调，我们当时已经陷在几乎一英寸的淤泥里了。你能听到的声音都是爆炸声，一切都变黑了。突然之间，橘红色的火球开始飞过。我不知道这些火球是因为大厦倒塌引发燃烧出现的，还是因为旁边的汽车爆炸了。

在我们的救护车车厢里，有四位女士，两位男士，还有一位急诊医师。我们7个人挤在那里。我说：“好吧，大家都镇静下来吧，我们现在必须齐心协力。”接着，我把主氧气罐打开了，然后给每一个人都戴上氧气面罩。我说：“我们现在要像潜水员所做的那样做，来做同伴式呼吸，你呼吸一点氧气之后，再递给其他的人吸一点氧气。”

可以说，救护人员的描述让书本里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好莱坞灾难大片似的情景。每一个时刻都惊心动魄。这里有人们面对灾难时最真实的处境与心情，是人类面对灾难最真实的反应。

如果说救护人员描写的双子塔倒塌的场面让人震撼，双子塔附近一位街头小贩的口述则让人五味杂陈。因为这位在事发地卖水和小食品的小贩，竟然是一位盲人。在这样一场混乱的大灾难当中，一位盲人怎么逃离现场？周围的人又会如何反应？你可以通过他的口述，感受到一个盲人在这个事件中所受到的冲击，以及在一个巨大混乱的场面中，人们对待一个残疾人的态度。

一位女士走向了我。此时，我正在讲电话。她走过来对我说：“求求你，我需要和我的先生讲话，把电话借给我用用。”我马上挂断了我的电话，把手机递给了她。她开始拨给她的先生，听上去他们的孩子寄托在了双子塔的托儿所里。结果第一次电话没有接通。她开始尝试拨第二次，终于，她拨通了电话，而在电话那头的人说：“很不幸，我们的宝宝死了。”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开始尖叫。我找了一些水给她，试图帮助她。

有人走过来，抓住了我，也抓住了她。我是如此害怕，因为整个大厦都在颤抖，然后我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移动。他们关闭了我的售卖机然后开始逃跑。我感觉到了很多烟在四周弥漫。这个时候人们不知道是应该走进大厦里还是该跑到大厦外面。因为指令不一样，所以大家不知道到底向哪里跑。

后来，有人拉着我的手说：“天啊，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里有恐怖分子。我们必须走。”

“不不，我得关门，还要拿上我的包。”

“不行不行，没有时间了。”

我拿着我的拐棍，思维非常混乱。与此同时，好像有好多警察在现场出现了，都在给人们下命令。一直到巨大的烟、各种灰尘、玻璃和火球开始坠落的时候他们才让我们开始行动。于是人们开始逃命，非常可怕。

我是被两位女士架走的。一个人拉着我的左胳膊，一个人架着我的右胳膊。她们一直拉着我走到钱伯斯大街。我当时想，这些玻璃到底能落多远呢？因为到了钱伯斯大街之后，我还是踩在玻璃上。最后，他们告诉我火球和灰尘还在坠落，我们还要转移到坚尼街才行。在那里，人们才会感觉到安全一些。

我站在那儿，心里都是担心。我在想，如果我的铺子还在那儿的话，人们会不会把我的钱或者货拿走。我所有的家当只有这些啊！这些担心充满了我的脑子，但是在那个时刻，我这种想法不可能和任何一个人去说，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害怕。

后来我知道，这位盲人小贩的物品在曼哈顿被封闭数月之后，还是整整齐齐地还给了他，甚至连硬币都整齐地放在塑料袋子里。

按照导师所说，口述历史的功能之一就是收集个人历史，以弥补官方历史的遗漏，或者弥补故意被官方历史遗漏的事实。口述史和官方历史同时记录历史、让口述史补充官方历史，有助于真实完整地记录历史。

“9·11”这段历史，这段没有被美国官方媒体在历史语境下整体考虑的恐怖袭击，在24小时内被定义为“美国正处在战争状态之下”。为了强化这种印象，电视上不断播放着双子塔倒塌的恐怖瞬间。按照导师的说法，美国从那个时刻开始，已经为发动下一次战争的合法性寻找潜台词了。

在书中，可以看到我的导师杰瑞对穆斯林妇女德比·阿尔芒斯特的采访。在这个采访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美国穆斯林社会在“9·11”事件发生后所遭遇的敌意、偏见和他们自己的疑惑和痛苦。德比是一名教师，事发当天，她刚刚在布鲁克林区的261公立学校上了三天的班。由于她本人是穆斯林，她和她的家人都在“9·11”事件发生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我们可以通过她的口述历史证词来看一看当时美国社会对普通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愤恨和偏见。她在采访中说：

“9·11”事件发生后，很多家长陆续到学校来接孩子。其中一个阿拉伯妇女来接孩子了，但是她的状态是歇斯底里的，还在哭。我把她送到了校长办公室，尽量让她平静下来，还给了她一些水。最终，她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在校园里走的时候，一群父母正在谈论刚刚发生的双子塔倒塌事件。当她走近他们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突然嚷出来：“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这些人，这事儿才会发生。”他的声音特别大，也特别粗鲁。这名阿拉伯妇女不敢离开学校大楼，她想：“如果是我一个人走来走去还好，要是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别人该会怎么对待我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