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24. “9·11”事件:从旧壳子里走出来的第一步(3)

书名:三十不设限本章字数:2935

9月之后,对穆斯林的追捕开始了。人们被成群抓捕或者被监禁。很多家庭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或者先生在哪儿。但是他们也不敢向警察报告他们家人的失踪,因为,他们自己也是非法移民,害怕一旦报告亲人的失踪自己也会被殃及。我们开始组织“知晓你的权利”的论坛。我们要告诉人们,如果你在路上被拦下来,你该怎么说。如果一些人敲你的门,不要让他们进。如果他们是FBI工作人员或者警察,让他们出示逮捕证。我们会教他们这些简单基本的小事儿,也是求生的一些基本技能。其实当时这个社区是如此多样化,人们又说着不同的语言,即使你教大家这些简单的事情,也是非常有挑战性的。

我们组织了针对日落公园附近的布鲁克林监禁中心的每周抗议活动。每个周六,我们都站在那里表达我们的诉求。我们大喊着:“告诉我们被拘捕人们的姓名和他们被指控的罪名。告诉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被抓。”每个月,我们游行到不同的社区,就是为了教育公众。让我惊讶的是,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一个监禁中心,他们以为那是一个储物中心。

德比和她家庭的穆斯林背景,使得德比的口述历史证词成为这个族群遭遇的一个写照。她自己开车遇到红绿灯时,遭到了路人的指指点点。她的小儿子因为害怕受到同学的歧视,甚至不敢去曼哈顿上学,他也害怕独自坐地铁。经历了几个月的蹉跎,她不得不给儿子转了学。可以说,“9·11”给美国的穆斯林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阴云。“9·11”不仅撞毁了双子塔,更击碎了美国曾引以为荣的人性包容与种族和谐。

我在哥大上学期间查看了数据,发现双子塔倒塌整整十年之后,多数美国穆斯林仍然感觉受到歧视。皮尤研究中心公布的一项数据显示:52的美国穆斯林受到情报机构的特别监控,43的受访者表示过去一年受到过骚扰。我还专门和位于马里兰州的美国大学历史学教授彼得·库兹尼克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对我说:

“9·11”之后,美国政府对穆斯林社会的态度非常恶劣。大量的嫌疑指向了穆斯林社会,美国政府对待穆斯林如同潜在的颠覆者和恐怖主义的同情者。这比美国政府在“二战”期间对待日本裔美国人强不了多少。美国政府马上拘捕了1200名穆斯林,审问或者试图审问8000名,这是美国声称的公民自由的一个黑暗时刻。电视节目和一些电影甚至播出了很多穆斯林恐怖主义者和罪犯的形象。穆斯林在美国成为二等公民。

就在小布什政府到处为战争合法性寻找着各种理由时,真正的美国人民到底是不是也渴望“复仇”?渴望发动一场战争来报复?民间的想法是否和官方试图制造的意识形态相同?教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这正是口述史可以发现真相,对公众历史进行纠偏的好例子。当CNN不断播放着双子塔被击中的画面,试图鼓动一种复仇的情绪时,遭受灾难的人们却根本不希望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正如救护车的工作人员詹姆斯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样:

就算很多人开始谈论复仇了,我依然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我是一个共和党人,但是我目睹了那天发生了什么,那种彻底的毁灭。我无法忍受我们也对别人做同样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生命就太廉价了。那样做毫无意义。他们的人民没有袭击我们,他们攻击的是我们的国家体系。他们有没有杀死人呢?当然了。但是那是因为,他们想告诉我们美国不能与他们的宗教对抗。

在After the Fall这本书的前言和介绍里,我们的教授彼得·比尔曼和玛丽·马歇尔·克拉克也含蓄地表达了民间意识形态和官方特意塑造的公众情绪的不同,以及这件事情对官方和民间的不同影响。前言里写着这两位学者的观点:

当“9·11”发生时,人们被推出了历史的语境:官方初始为事情制造的意义被媒体所捕捉,小布什政府默许了被制造的意义,这些意义几乎全部被定义在政治领域。“9·11”和“9·11”之后的日子被描述成一个独特的、没有历史上下文的案例。这种没有历史根基和文化背景的描述,被立刻放置到了集体领域的记忆当中。这种放置,实际上损毁了上千个个体的悲伤经历,使其变成了一种国家的象征。2001年9月11日的国家叙述,毫无意外地在24小时之内被赋予了一个标题——“美国正处在战争状态之下”,甚至连配乐都有了。

口述历史的课堂内外,常会有人提起“9·11”这个悲痛事件对于每个具体生命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于那些逝去的生命,还有对于活着的人不可思议的重大冲击。十年后,每当我亲耳听到人们对于“9·11”那天的叙述,依然可以感觉到一种隔空而来的情感重击。杰瑞邀请了一个在救护车上工作的救护人员,在十年之后对“9·11”事件进行了重新口述。如前所述,这也是我们的课堂经常采用的一种教学方式,邀请亲历重大事件的人,进行现场口述。

那一天,来到我们课堂的这位先生叫杰·斯威瑟斯。杰·斯威瑟斯出生于1961年,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纽约,时任紧急医疗服务队的队长,也是纽约消防局健康服务处的一名官员。“9·11”事件发生时,他是纽约市城市搜救队的一名成员,也是到达“9·11”废墟现场的首批医疗人员之一。身材略胖的他穿着白色短袖的工作服,左手的袖口戴着一个和消防局有关的标志,手里拿着一瓶绿色玻璃瓶的Snaple果汁走进我们的教室。开始上课以后,他把果汁瓶子往桌子上一放,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讲述他那段惊心动魄的救援经历。在杰的叙述中,双子塔倒塌之后的现场画面缓缓地在我的眼前展开了。

那一天,我自愿接受了这个工作。我穿戴好了所有的装备,被带到了倒塌现场。那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地狱,情况比你从任何灾难电影里能看到的都要差。明火到处燃烧,倒塌的废墟挂在相邻的建筑上。从窗户里蹦出来的碎玻璃到处都是。汽车被压扁了,救护车被压变形,扭曲了,左门还开着。我们竟然相信,这里还会有活着的人存在。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场面。我们到了那里,然后挤作了一团。有一个人指向了地面,我们都转头看向了那里。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只有手腕以下的部位,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订婚戒指,上面还镶着钻石。每一只手指甲上都涂着指甲油。那只手一点也不脏,只是安静地躺在肮脏混乱的黑泥里。我们无意中看到这只手,不禁惊叫说:“天啊!一只手!”很显然,救援的人们在这里走来走去,肯定会踩到这只手上。一个人赶紧跑过去把这只手捡了起来,包好,然后给它做了一个标签,就把它拿走了。

我记得一名救火队员认出了一具尸体,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四肢完全没有受损,只是他的肠子已经掉了出来。我们看着他,我旁边的兄弟说:“这是我们的一个兄弟。你看这个裤子,应该是救火队服。”我跳到那儿,开始用戴着手套的手挪动他,因为他的胳膊被卡在了一个工字梁下面,等我们把他彻底拉出来,才看到他的裤子是GAP的,不是救火队服。

我心里一沉,心想,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找活人,不是挖死人的呀。

杰的叙述在空气中缓缓流动,这是我第一次听亲历“9·11”事件的人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重述“9·11”的废墟现场和救援情况。空气似乎已经凝固了,这名叫作杰·斯威瑟斯的中年男子,在十年之后再次讲述这些故事时,依然无法控制他的情绪。讲述开始,他的表情只是有些抽搐,最终,随着故事的展开,他在我们的教室里泣不成声。

他的口述充满了细节,也充满了官方历史中不可能呈现的诸多画面。那只戴着戒指的手,那具躺在双子塔废墟里穿着GAP裤子的尸体,成为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抹去的画面。“9·11”对于生命个体的无情剥夺、对一个个完整家庭的无情伤害,在叙述当中已经清晰可见。“9·11”对亲历现场的人造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永远地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