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反离骚》——对屈原的态度(2)

书名:扬雄传本章字数:2012

在《离骚》中,屈原曾用傅说作为君臣遇合的例子。屈原先追求宓妃,后来嫌她依恃美貌、骄傲无礼、整日娱乐,改为追求有娀氏之佚女,并请雄鸩做媒,还说:“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于是扬雄就责难道:

累既攀夫傅说兮,奚不信而遂行?

徒恐之将鸣兮,顾先百草为不芳!

屈原您既然仰慕傅说,为何不相信自己会因为才德被重用,反而选择自杀?徒劳地担心杜鹃将要鸣叫,但您的行为使百草在杜鹃鸣叫之前就已经不芳。

初累弃彼宓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

抨雄鸩以作媒兮,何百离而曾不一耦!

起初您摒弃了宓妃,爱上了瑶台上有娀氏的逸女,也曾派遣雄鸩前去做媒,为什么多次相离,没有一次相配呢?

乘云霓之旖柅兮,望昆仑以樛流,

览四荒而顾怀兮,奚必云女彼高丘?

既亡鸾车之幽蔼兮,焉驾八龙之委蛇?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

乘着五彩缤纷的云朵在昆仑的上空盘旋,观赏四方的景致以抒胸怀,为什么要执意于楚国的社稷呢?既然没有了众人簇拥的鸾车,那又怎么能去驾驭盘曲的八龙?站在江边掩面而涕,又怎么会为人间带来《九招》和《九歌》?

夫圣哲之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虽增欷以於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

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溷渔父之歠兮,洁沐浴之振衣,

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

圣人和贤者生不逢时,都是命运的安排。即便有再多的长吁短叹,我想楚王也不会因为您的劝谏而悔改。以前孔子不被重用离开鲁国,徘徊迟疑之后再去周游,最后又回到了他的国家,您何必自投于汨罗江的波涛之中呢?您以为渔夫所讲糟歠醨是污浊的,以为沐浴后弹冠振衣是高洁的,结果抛弃了许由、老聃所珍视的超脱,而走上了彭咸投水的老路!

从这首作品中可以看出,扬雄对屈原的基本感情是尊敬、同情与惋惜。他感叹天路不开,使屈原以纯洁之身而遭罹纷离混浊之世;痛天时之无常,使屈原以芬芳之质而遭季夏严酷之霜。惋惜、伤感之情溢于言表。但文中认为屈原不应该扬蛾眉于浊世,而应当怀瑾握瑜,幽之离房;不应该执着于楚国,而应该效法孔子,周迈天下;更没有必要自沉汨罗,完全可以如“神龙之渊潜兮,俟庆云而将举”。

扬雄是站在智者的立场上对屈原的行为提出非议的。在扬雄看来,真正的智者应该能够洞见事物的形势,判断行为的吉凶,从而做到保身全性。而屈原既不能正确判断楚国的政治形势从而远身避祸,一旦进入政治旋涡又不能赢得君主的信任,反而露才扬己,引起众人嫉妒,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之事。更关键的是,在遭受挫折之后,他认识不到这是圣哲之人皆会遭到的命运,而选择了自杀殉国这条绝路,这与舜、傅说、孔子等前贤先圣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

其实,对屈原沉江自杀的不理解和惋惜,西汉初年贾谊就已有之。他在《吊屈原赋》也曾劝说屈原:“历九州岛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到全国各地去看看其他君主吧,何必一定要怀恋故国?而且居高临下地指点说:“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翮而去之。”凤凰在千仞之上临空翱翔,一定要看到德行的光辉才能下降驻留,发现德行细薄并有凶险的征兆,就应该马上展开翅膀飞走。贾谊认为屈原应该遵循“鸟择木而栖,士择主而仕”的原则,离开楚国,到别处去寻找圣明之君。如果这种理想不能实现,就要远祸全身,珍惜生命。扬雄《反离骚》的立场与贾谊略同,他们所流露的价值取向也是一致的,都认为屈原以死殉国是一场人生悲剧,如果采取变通措施,这种悲剧完全可以避免,并且无损于屈原的形象。

扬雄入京后,也曾经在不同的作品中数次提及屈原,比如在《太玄赋》中说:

屈子慕清,葬鱼腹兮。伯姬曜名,焚厥身兮。孤竹二子,饿首山兮。断迹属娄,何足称兮。辟斯数子,智若渊兮。我异于此,执《太玄》兮。荡然肆志,不拘挛兮。

赋中列举历史上一系列为了功名而殉葬丧生的人物:有为了保持自身清白而投江自杀的屈原;有为了保持节烈之名,不见傅母不下堂而葬身烈火的伯姬;有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兄弟;还有直言强谏、被吴王逼迫自杀的伍子胥。“辟斯数子,智若渊兮”,尽管这些人智慧如渊,但自己处世绝不会像以上诸人那样,而是要无拘无束、权变通达。

在扬雄所否定的诸人中,首先提到的就是屈原,他从尚智的理念出发,批评屈原的不明智。仅就此而论,这与他早期作品《反离骚》所持的看法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改变。但由于《太玄赋》的作者有争议,也有可能是假托者因袭了扬雄早年对屈原的评价。而在靠得住的材料中,有迹象表明,晚年的扬雄对屈原的评价要宽容得多。在《法言·吾子》中有这样一段评论屈原的文字: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关于这段文字,古人的理解已然不同。我的理解是,屈原的品质就像玉石一样,他把自己高贵的品质转化成了精彩的文字,这就是屈原的智!这就是屈原的智!可见,到了晚年写作《法言》的时候,扬雄对屈原有了全新的理解,对屈原的评价更宽容了,不只觉得屈原德行高尚,也觉得屈原具有智慧,这是扬雄晚年一个值得重视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