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觉得结婚后更孤独?
另一位来找我咨询的女患者告诉我,她在学生时代总是很讨厌回家,因为回到家后往往是独自把灯打开,然后做饭给自己吃。当时经营餐厅的爸妈每天都很晚回家,所以如果她累得睡着了,就一整天都见不到爸妈一面,这样的日子可说是不计其数。作为独生女,她很羡慕邻居的孩子可以跟姐妹们一起去逛街和看电影。特别是看到小男孩抓着一个哭红了眼的小女孩的手,说道:“谁敢把我们家老幺弄哭?”看着那个气势汹汹的小男孩时,她也暗自希望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虽然她总是在爸妈面前表现出坚强的样子,但是每逢此刻,她内心深处满是孤单。
她开始梦想着与家人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一起说说笑笑。所以她一遇到心仪的男人,就马上决定要结婚。然而,曾经说过会将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的丈夫,后来每天都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原本她自认为只要做好规划就可以马上生儿育女,但是结婚三年多来,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后来,她好不容易出现各种怀孕的症状,结果却被判定为假性怀孕,这让她陷入沮丧之中。她以为结婚了就不会再感到孤独,然而,她的丈夫跟她爸爸一样忙,总是难得见上一面,能够让静悄悄的家里充满笑声的孩子也不曾诞生。她不停后悔着:“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要结婚?”
然后,她逐渐失去笑容,最终患了抑郁症。
我终究是独自一人
我罹患帕金森病至今已经18年。几年前,有一次我光是半夜起床去上厕所,就花了一个多小时。曾经有段时间,我全身像被冻住一般僵硬而动弹不得,约莫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吧!当时,卫生间的门明明就在我面前,只需要走几步就可以,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试图喊出“救命呀”,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在深夜里,我没有办法叫醒已经沉睡的家人们,然而若是如此下去,我可能会尿湿衣服,于是我竭尽全力地移动着僵硬的身体。每跨出一步,我就必须停下来休息片刻,如此重复了好几次,才上完厕所。
我常常会因为忍受不了骨头的疼痛而在半夜醒来。这种时候应该翻身才对,谁知道那天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所以我不得不大汗淋漓地忍受全身的疼痛。若是吃了药,我就可以走路,但是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摆动;若是不吃药,我的整个身体会变得十分僵硬。我试图努力移动我的身体,但往往弄得到处是碰伤和瘀青,有时候胳臂会因此骨折而打上石膏,有时候则会造成下巴的撕裂伤而必须缝合。老实说,当我觉得痛苦不堪之际,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家人分明都在我身边,但是没有人可以代替我承担这些痛苦。想想看,若非当事人,谁能说自己理解超过20分钟都无法迈出一步的痛苦?有谁能够理解疼痛得一夜无眠,只能等待黎明到来的感觉?即使家人想要代替我受苦,也只能表达心意罢了,所有的痛楚都必须由我自己承受。没人能体会到我究竟有多么难受,如果我不大声求救,没人会知道我正承受痛苦。当时,我才意识到人类是多么孤独。在疾病带来的痛楚面前,我完全是独自一人。
然而,我先生也是独自一人
回想起来,直到2014年因病情恶化而将医院关闭为止,我一直为络绎不绝的患者诊疗,参加学术活动、访谈、演讲等,忙得不可开交。当时,我很憎恨我先生。我们是双职工家庭,我先生却认为操持家务和照顾孩子理所当然是女人的事,这实在让我无法理解。因此,我们经常吵架。起初,我试图站在我先生的立场来想,但是随着争吵日益频繁,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日益恶化。我先生不仅不会为我着想,甚至还责怪已经尽力而为的我,这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明明是我比较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他更辛苦。我甚至认为若继续相处下去,情况只会更糟,因而动过离婚的念头。
然而,在经历过罹患帕金森病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彻底体会到人事实上是孤独的存在后,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我先生,承认说:“嗯!这个人的确也很孤独。”我先生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他小时候与父母分隔两地,未能得到父母好好的疼爱与照顾,因而有了自己的家庭后不知道如何去爱护子女。即便如此,看到他为了治好我的病而东奔西走的模样之后,我对他开始另眼相看。
我先生跟我生活在一起,其实也很痛苦,为什么我始终不想去面对这个事实?我先生显然在努力尝试,但是为什么我只看到且放大了自己的付出呢?我曾经想成为我先生此生最重要的人,期盼他能够更爱我,因而希望他凡事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如此一来,只要他做出让我感到难过的举动,我就会非常失望。我们都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他也有自己的人生课题需要解决,但是我却因为他无法帮我分担压力而火冒三丈。一开始,我过度要求被爱也是个问题,因为我将无法满足这个期待的所有责任,全都归咎到他身上,我从未想过他也不过是一个孤单和笨拙的人。
然而,当我意识到身心的痛苦只是我自己的事,并且意识到人生终究要独自前行时,才开始将他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当我所开设的医院经营陷入困境时,我很感谢我先生每天三番两次打来问候电话。虽然有时我会因为他对我发脾气而觉得很委屈,但是能够有一位始终不离不弃,坚定地守候着我的伴侣,真不知有多么幸运。如果没有他,我怎么有办法忍受这些病痛至今呢?
所谓“爱就是彼此融为一体”,其实是一种错觉
努力想要与人变得熟悉,却又无法熟悉的感觉,不就是寂寞吗?人往往无法忍受孤独,我先生也是如此。所有人都是从母亲的子宫这个完美的世界里诞生,在不知寒冷、高温和饥饿,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然而,一旦脱离母体来到这个世界,磨炼就此开始。婴儿感到肚子饿或不舒服时,如果没有人来帮忙解决,他就会通过哭泣来寻求帮助。婴儿会误以为自己仍然和母亲连为一体,大约到6个月大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跟母亲不是一体的,而是各自独立的,当母亲离开婴儿的视线时,婴儿会不开心,觉得自己被母亲抛弃了。在这个阶段,若是母亲能好好照顾孩子,孩子的不开心也会转换成充满希望,而不会受困于被抛弃的感觉。
然而,我们在潜意识里总是怀念着与母亲脐带相连的那些日子。所以,当我们感到孤独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找人做伴。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不得不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会遇到必须独自承担的事。不管你多有钱,不管你有多忙,寂寞都会降临。此时,为了克服孤独而刻意地努力其实反而不好,尽可能自然地接受孤独的来临吧。
通过与自己所爱的人见面来赶走寂寞,也是一种好的解决方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怀抱相同的梦想,拥有一样的想法。事实上两个人可能对同一件事见解各异,我们越是相爱,就越会发现彼此的差异,当我们开始接受对方时,就会发现对方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与灵魂。我们将会深刻地体会到,原本希望永结同心的人,终究是与自己不同的个体。那么,我们将会再次意识到,彼此都是各自分离而孤独的存在。
如今,我必须承认,任何人都是孤独的,即便结了婚,也是孤独的,跟不结婚一样孤独。而且,不论我多么爱他,我们都无法融为一体。即使再怎么试图理解,也有一些彼此不满意的部分。因此,有时我会感到伤心,有时对方会感到难过。然而一旦相爱,并且不断努力地彼此理解,双方就有机会继续成长。尽管对方与我不同,却愿意接纳我的一切,并且爱着我,对此若能深深地感激,爱情就能更加深远。婚姻生活幸福与否,并非取决于彼此是否能好好相处,而是取决于彼此能够承受多少不一致。或许这才是正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