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传统
对现代人来说,金钱堪比空气和水,或者说血液。离开金钱,一个人不仅寸步难行,甚至无法生存。
从生命和生活的质量来说,幸福和快乐是现代人最后一件奢侈品,它昂贵到用多少金钱也买不到,而且它的保质期特别短暂,根本无法永久保存。对人类来说,生命的标准越高,就越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健美的身体、机敏的头脑、朴素的生活、高尚的思想、雅致的审美、敏锐的感知、精细的情感反应,这些东西绝不是机器体系可以提供的。
阿拉伯有个传说:有一枚神奇的魔戒,它可以向人们提供任何想要的东西,但总要附带一个“但是”。比如,你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安全,却发现自己待在监狱里。这简直是现代人类困境的典型隐喻。
从这一点来说,阅读并不见得能带来金钱,但却可以改变一个人对金钱的看法。
正如王小波所说,人是一种追求有趣的动物。所谓现代化,不仅是技术和物质的现代化,也包括思想和文化的现代化。表达我们思想的权利,只在我们能够有自己的思想时才有意义。虽然智慧的瓶颈依然无法逾越,但知识正以前所未有的开放程度走向大众化。通过读书,人们可以通晓历史,预知未来。只要潜心读书,我们就会更好地理解人类走向现代的光辉历程。
在纸质书出现之前,中国人使用竹简和木简,“学富五车”原意是指读过的简牍有五车;孔子周游列国载了半车书,实际不过几本书而已。
数字化的电子书比纸质书的出现更具革命性,文字影像构成的思想已经彻底摆脱了实物状态,以比特的形式抽象化存在和传播,汗牛充栋已经成为往事。有一天我们将怀揣着一个硬币大小的优盘,它能存储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全部藏书。
人类社会从进入印刷书时代以来,先后经历过五次关于书籍消亡的“危机”:第一次是报纸的出现,第二次是电影的出现,第三次是广播的出现,第四次是电视的出现,第五次是电脑和互联网的出现。
在数码技术垄断一切的时代,传统出版业、实体书店和纸质阅读如何生存,成为当下许多图书从业者面临的最大难题。有人说,书就像轮子,一旦发明出来就永不会过时。事实上,对阅读构成真正威胁的与其说是进步的技术,不如说是落后的观念。人类出版文明一路走下来,泥板可以替代,甲骨可以替代,竹简可以替代,帛书可以替代,但纸质书似乎不可能被电子书完全替代,因为它的艺术品质是不可替代的。即使纸质书会消失,书写和阅读也会永远存在。
19世纪以来,书籍生产一直是德国重要的工业活动。作为谷登堡革命和宗教改革的发源地,德国至今仍然在印刷领域保持着世界垄断地位。在中国,“海德堡”几乎就是印刷厂的代名词。
在德国人心目中,只有图书才是显赫的。正是读书的滋养,才培育了德国人严谨的态度和缜密的思维。在德国整个文化娱乐业中,图书独占半壁江山,几乎是其他如音乐、游戏、软件、电影、电视、录像等的市场总和。
对出版商来说,他虽依赖人们买书,但并不依赖人们读书。实际上,大多数人买书更多是为了查询或者消遣,而非真正的阅读。据国际出版商协会统计,2015年全世界新出版的图书数量达到160万种,而中国以47万种独占鳌头。
1911年之前,中国的书籍数量仅为8万到10万种。据李泽厚先生统计,从五四运动到20世纪末,中国翻译引进的西方书籍共计106800册,中国书籍被西方翻译引进的仅为800多套。
书分“有用”的书和“没用”的书,后者是指那些有关思想、文化和心灵的书,这些书可以丰盈人的精神世界。从本质上来说,实用性的教科书、医学保健书、各种工具书,以及娱乐搞笑、成功学、官场学等读物,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阅读”范畴,真正的阅读是一种严肃的生活方式。
常常有人问:为什么大多数中国人不读书?
从历史角度来说,“大多数人读书”是现代西方新教的特性和观念,“阅读社会”在新教地区之外很少见。犹太人读书同样出于宗教习惯。这让人想起英国BBC制作的纪录片《书香》中那句解说西方书籍演变的话:“书的历史始于《圣经》。”西方文明常常被称为“两希文明”,即希腊和希伯来,后者指新教文明。
在中国古代,虽然有古老的印刷术和敬惜字纸的传统,但读书始终只是极少数人的事情,这些人被特别称为“读书人”。对勉强糊口的大多数人来说,既没有读书的条件,也实在没有读书的兴趣。若没有科举,中国读书人可能会更少。
马斯洛认为,人在满足了温饱、安全、体面等需求后,必然会产生基于求知和审美的阅读需求。打个比方,一个人能吃三个包子,再去吃第四个、第五个包子,不仅边际效用很低,而且也没有必要,但如果将这些包子换成鲜花,则会有更好的边际效用。现代不仅是一次物质革命,也是一次精神革命。有人认为,今天的中国人已经普遍超越了衣食住行的贫乏,或许会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阅读时代。
马斯洛需求理论的本质在于:人们的需求会随着收入提高而向更高层次发展;一个富裕社会实现物质满足之后,最重要的需求体现在精神方面,比如公共安全、良心自由和公平正义。而阅读,正是精神需求获得满足的捷径。
从启蒙运动开始,西方经历了100多年的文字阅读时期。但随着收音机和电视先后出现,这种习惯遇到了挑战。
在电脑和互联网普及之前,收音机和电视曾是西方家庭的壁炉,或者说是客厅的主人,一家人都围绕着它生活。这种机器化的口语文化极大地冲击了阅读传统,甚至抹杀了知识和思维的意义,人们从这里得到最多的娱乐和最少的信息。更可怕的是,这种强大的口头文化带给人们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隔离的注意力,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为手机的登场完成了铺垫。
现代人总感到时间紧缺,其实时间并没有减少,而是我们的注意力变得珍贵了,手机从人这里夺去了太多时间,留给我们读书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从钟楼到手表,时间曾经经历了一次个人化的过程;从电视到手机,信息的个人化造成了巨大的割裂。一种说法认为,现代人正沦为依赖信息投喂的巨婴,每个人都封闭在各自的“信息茧房”里。
在现代技术下,图像比文字更容易生产,在网络上,短文字比长文字更易传播,这直接颠覆了人们的阅读和认知习惯。某种程度上来看,图像时代的到来导致传统读书人地位的衰落。对一些国家来说,现在更需要技术专家,而不是读书人。技术专家与读书人的区别是他并不在意人文修养,而只相信技术理性。
按照安德森的媒介资本主义说法,电视与网络所创造的“电子资本主义”已经取代了传统的“印刷资本主义”。与孤独的阅读不同,大众化的电子传媒造就了一个“他人统治”的时代,一切都被肤浅的所谓“大多数”和“主流”磨平。
一个人的审美能力、独立判断和思考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不断反刍和反思的严肃阅读。我们必须重拾起“阅读的传统”,以对抗这个速食速朽的时代。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说:“重要的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看见的东西。”阅读的意义在于通过文字激发思考,从而透过无处不在的“语言腐败”,去发现真相和真理。
传统历史基本上是一部暴力与征服、权力与阴谋的宫廷史,现代则颠覆了历史概念,智慧与创造成为新的主题。怀特海这样告诫我们:
伟大的征服者——从亚历山大到恺撒,从恺撒到拿破仑,对后世的生活都有深刻的影响。但是,从泰利斯到现代一系列的思想家则能够移风易俗、改革思想原则。前者比起后者的影响来,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些思想家个别地说来是没有力量的,但最后却是世界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