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人(1)
经济学家凡勃伦认为,人类既有建设的本能,也有破坏的本能;他根据科学知识的进化,将人类历史划分为未开化时代、野蛮时代、手工业时代和机器时代。人类学家摩尔根则根据“生存技术”的进步,将人类社会划分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
自从进入文明时代以来,财富的增长是如此巨大,它的形式是如此繁多,它的用途是如此广泛,为了所有者的利益而对它进行的管理又是如此巧妙,以致这种财富对人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人类的智慧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感到迷惘而不知所措了。
行为科学家早就发现,人一旦跨进了富裕的门槛,对生活的满意度就与收入没有太大关系。毫无疑问,现代社会是物质最为丰裕的时代,但现代人类并不比石器时代的人们更幸福。
古人最怕的是饥荒,现代人最怕的是失业。为了提供工作给越来越多的人,必须一直扩大生产。现代人被拖入一场无休止的、不断追求更高生产率的赛跑中。
为了鼓吹效率与消费,资本主义将机器变成物质的典范,将金钱变成上帝,将辉煌的购物中心变成教堂,将拥有和囤积更多的机器制品变成一种荣耀,从而产生了一种“无目的的物质至上主义”。一切非物质的兴趣和事情都遭到鄙视和谴责,人们的审美能力与知识能力迅速下降。反美与反智导致了生活低俗化和社会低智化。
作为对传统的反动,现代性预设了一个“向前走”的逻辑,而日新月异的城市化就是这种现代性的产物。正如教堂是中世纪城市的中心,购物中心成为现代城市的典型标志。这种巨大的建筑空间,将人们几乎所有的生活内容都变成消费活动,如吃饭、娱乐、健身、购物、散步、亲子教育、谈情说爱等,这里灯光明亮,没有昼夜之别和四季之分,让人以为世界和生活都在这里。
现代在颠覆传统的同时,也颠覆了传统文明:更少创造,更多消费;更少积累,更多挥霍。甘地曾这样列举他认为的现代社会的罪恶:没有原则的政治,不劳而获的财富,没有理智的享乐,没有是非的知识,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牺牲的崇拜。
自古以来,人类就离不开水和空气;而如今,电和互联网成为现代人的水和空气,须臾莫离,不可或缺。
在最早的原始社会,人类属于森林人,依靠狩猎采集为生,遇到敌人袭击时,可以迅速消失在森林深处;在古代社会,人类属于农村人,依靠耕种积累为生,遇到敌人袭击时,无法带着粮食、房屋和家具逃跑,只能坐以待毙,或者筑城防守;在现代社会,人类属于城市人,依靠互相交换为生,一旦遇到敌人和灾难,已经无处可逃,因为森林和乡村都已经没有了。
在席卷世界的现代化浪潮中,美国的阿米什人大多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古老俭朴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用汽车、拖拉机和任何农业机械;他们也不用电,没有电灯、电话和微波炉。但今天的人类主体,已经将一切都交付给机器,离开机器,人类将寸步难行。
马基雅维利说,人是忘恩负义的动物。事实上,人是最健忘的动物。人类依靠机器几乎控制一切,唯独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人类正在被机器绑架和统治。机器统治下的人类正在失去应对大危机的能力,机器化的现代社会是如此精巧和脆弱,以至于一旦发生崩溃,将很难重建。
卡普兰说,现代社会的毛病是缺乏想象力。其实岂止如此。19世纪50年代一位“西雅图酋长”给美国总统的信可能会再次被人们记起——
你们的目的对我们而言是一个谜,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所有的水牛都被杀,所有的野马都被驯服,当森林中所有秘密的角落都被人类侵入,所有果实累累的山丘都插满了电线杆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灌木丛该长到哪儿呢?老鹰会去哪里呢?如果生活中没有了飞奔的小马及狩猎,会变成什么情况?那将不再是生活而只是求生存。
有种说法认为,智慧的产生超出了上帝对人的期望,他害怕智慧之花会结出愚蠢之果。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人类如今似乎已经拥有了和上帝一样的能力。
当天地之间的神圣界限被打破,使天不再为天,地不再为地,大地的天空化、虚无化,使人类失足。不再有大地,我们只有一个宇宙飞船。在工业化的失乐园,人类彻底从神圣时代跌入世俗时代,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地沦为一个失去理想的孤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