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大纲
《史记》云:“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在工业革命之前的2000多年里,人类一直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秦始皇如果来到康乾盛世,恺撒如果见到路易十四,一定不会感到过分惊奇,从生活到生产,一切处于一种造物主创造的自然状态。
工业革命至今,所谓现代只有200多年的历史,仅占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极少部分;但在这一时期生活的人,却占人类历史人口总数的80;其所消耗的能量,占人类历史所耗总能量的99.9以上。
作为一种时间体验,历史往往超出人的亲身经历,从而使人对历史一无所知。
就整个人类而言,现代社会不仅使人口更多,而且使人们活得更长,吃得更好,活得更惬意。早期人类只有不到10的人可以活到60岁,现在则超过90。现代人的生产量是前人的50倍,却消耗了75倍的能量和60倍的淡水资源。从1890年到1990年的百年间,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上升了25,温室效应成为现代人的公地悲剧之一。
荀子说:“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人都想做皇帝,个个都想成为世界首富;人的无限欲望,从权势上容不下,从物质上也无法满足。
我们现在遇到的许多社会问题,在广泛意义上都是由人的欲望造成的。
荀子说:“天有其时,地有其材,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现实不是历史的重复再现,未来也不是过去的无限延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并不是生产者,而只是转化者,将自然物质转换为人造物品和垃圾。自从进入电时代以来,人类不仅掏挖地下的煤炭,也截断地上的河流。但财富的剧增并没有改变传统的社会阶层区隔,贫富悬殊仍然存在,甚至更大。
如果说传统时代的农民是一种植物,那么远离土地的现代人则是一种动物。现代化是文明传承的严重断裂,以至于现代人已成为完全不同于古人的另一种动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祖先的生活。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诺思说:“人类社会制度变迁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人的观念和信念的改变。”从本质上来说,铁路带来的并非煤炭和旅客,而是一种新的世界观和社会状态;互联网带来的并非信息,而是它造成的新的人际关系和感知模式,从而改变了家庭和社团传统结构。
在传统社会中,家庭与工作常常是合二为一的,工业革命将工作转移到工厂,家庭成了纯粹的生活空间。城市的兴起,各种休闲娱乐和大众媒介取代了传统文化,家庭功能也在进一步社会化。人们逐渐习惯了工作——挣钱、生活——花钱的二元世界。
现代经济的发展削弱了家庭作为传统和教育承载者的角色,人们更依赖学校和社会。
在传统社会,人们大多子承父业,老人往往受到普遍尊重,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掌握包括农业生产在内的各种知识和技能,以及许多生活经验和道德伦理,所以备受尊敬。孩子主要从父母长辈这里接受教育,人类文明就这样进行代际传承。
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大多数人的工作都与父母无关,一个人的知识、经验也主要来自学校和社会;年轻人可以借助各种方式进行学习,更主要的是同代人之间的交流,而很少从老年人或古人那里获取。与此同时,老年人因为知识和观念“过时”,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可能会失去智者和长者的尊严。
传统时代医疗水平低下,死亡率居高不下,再加上农耕需要大量低智识的男性劳动力,整个社会一直保持着高生育率。进入现代社会后,随着医疗技术的提高,人均寿命延长,婴儿死亡率极低;此外,机器在不断取代劳动者,孩子的教育成本极高,人们生育孩子的愿望不高。
一般以65岁以上老人占比达到7为老龄化社会,14为深度老龄化社会。从老龄化过渡到深度老龄化社会,法国用了126年,英国为46年,德国为40年,日本为25年,而中国在2021年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用时20年。中国或将成为人类历史上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速度最快的国家。根据IMF的人口模型预测,预计到2050年,每3.3个中国人中就将有1个是65岁以上的老人。当年轻人越来越少,老年人越来越多,或者说劳动者越来越少,整个社会必然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自古以来,对男人的审美都是健硕有力。当机器取代了人体肌肉后,男人的力气便失去了用武之地。在工作这件事上,女人与男人的地位不仅越来越平等,甚至许多职业中的女性比男性更有优势。这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社会现象,就是男性的女性化趋势。
对当代人来说,“小鲜肉”式的审美其实无伤大雅。真正让人忧虑的不是什么样的男人才算男人,而是什么样的人才算人。自从几百万年前与类人猿分裂以来,今天的人类正走向第二个分岔点。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做了一个历史性的论证:在第三个千年开始之际,人类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惊人的事,就是在过去几十年间,我们已经成功地遏制了饥荒、瘟疫和战争。这是历史上人类最大的三个难题,现在已经基本解决了,虽然局部还会有遗留和表现。于是,现在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什么将取而代之成为人类最重要的议题呢?
赫拉利提供了三项选题:长生不死、幸福快乐、化身为神。
未来学家库兹韦尔很早就说,人类永生的时间点也许不是2045年,而是2029年左右——“届时医疗技术将使人均寿命每过一年就能延长一岁。那时寿命将不再根据你的出生日期计算,我们延长的寿命甚至将会超过已经度过的时间。”
但实际上,无论是追求长生不死,还是追求幸福快乐,最后都可归结为如何化身为神,即“智人”如何成为“智神”。
人要升级为神,有三条途径可走:生物工程、半机械人工程、非有机生物工程。无论如何,未来的人类都将与传统的人类截然不同,甚至成为另外一个物种。问题是,由生物技术与人工智能结合而成的“超人类”还是人类吗?
在古希腊神话中,克洛诺斯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之神盖娅的儿子。他用镰刀阉割并推翻了他的父亲,成为第二代众神之王。他为了防止将来也被自己的儿子推翻,他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他吃掉。
克洛诺斯为了自己的永恒而毁灭了过去和未来,人们从他时刻瞪大的眼睛和日益耗尽的身体上,看到了他对末日到来的恐惧。在某种意义上,现代人如同挥舞镰刀的克洛诺斯,人们只关注当下,只活在当下。
一个世纪之前,曼海姆、韦伯和尼采,这三位德国思想家给现代人提出了忠告。对于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在精神上的差别,曼海姆概括说:传统社会的特征是确信;而近现代社会的特征则是怀疑精神的崛起,人们不像过去那么确信了。韦伯质问道:“当我们超越我们自己这一代人的墓地而思考时,激动我们的问题并不是未来的人类如何丰衣足食,而是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尼采则无比痛惜地写道:所谓的现代化,只是欲望战胜了精神,“财富”取代了“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