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带官归里(1)
万岁通天二年七月,陈子昂回到洛阳,依旧担任右拾遗一职。本年九月,改元神功。次年正月,改元圣历。从回到洛阳,到圣历元年五月,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陈子昂默默无闻,几乎没有给朝廷上任何谏书——至少从现存的《陈子昂集》来看是这样。他变得比二次北征前更加消沉。
圣历元年春末,陈子昂好友杜审言由洛阳县丞贬为吉州司户。杜审言“雅善五言,尤工书翰,恃才謇傲,为时辈所嫉”,朝臣的排挤,应该是其被贬的重要原因。杜审言“恃才謇傲”是出了名的,他临死之时,告诉来看望他的宋之问等人说:“我活着的时候,在文学创作方面总是压着你们出不了头。现在我要死了,你们可以高兴了。只是可惜啊,我还没有见到真正能够顶替我的人。”如此狂傲的性格,在官场上肯定是混不下去的。但真心朋友是能够理解他这种狂傲的,并为其才高位卑而感到惋惜。杜审言此次被贬离开洛阳之前,陈子昂与一众朋友一起为他饯行,“杜君乃挟琴起舞,抗首高歌”,众人皆“赋诗以赠”,并由陈子昂写了《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陈子昂在开篇即感慨说:
昔有耕于岩石,而名动京师;词感帝王,乃位卑武骑。夫岂不遭昌运哉?盖时命不齐,奇偶有数。当用贤之世,贾谊窜于长沙;居好文之朝,崔骃放于辽海。
陈子昂接连用了四个典故:郑子真坚守其志向,躬耕于岩石之下,而其声名远播,京师震动;司马相如所写辞赋感动了汉武帝,但其未遇汉武帝之前,“不好辞赋”的汉景帝仅授予其武骑常侍的职位;身处“用贤之世”的贾谊,竟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虽然遇到了“雅好文章”的汉章帝,但崔骃也没有逃过远谪辽海的命运。这四个典故,主人公都是才高位卑、才位不符。陈子昂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是:一切都是命运。所谓“时命不齐”,就是王勃所说的“时运不齐”,意即命运不好;所谓“奇偶有数”,意即一切都是先定的,不可改变的。陈子昂接着介绍了杜审言的情况:
杜司户炳灵翰林,研几策府,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徐、陈、应、刘,不得劘其垒;何、王、沈、谢,适足靡其旗。而载笔下寮,三十余载,秉不羁之操,物莫同尘;含绝唱之音,人皆寡和。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
陈子昂极力夸赞杜审言的才华,认为杜审言的成就远远超过徐幹、陈琳、应玚、刘桢等所谓的“建安七子”,更是打倒了何逊、王融、沈约、谢朓等齐梁诗人。可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扭转文风的人,却“载笔下寮,三十余载”,长期得不到朝廷的重视。现在,更是因其如桓谭般“非圣无法”的狂傲,就将其贬到地方上去。陈子昂为此深感不平。但也如其开篇所说,陈子昂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将这种贬谪归因于命运的不公。
杜审言离开后不久,释法成、司马承祯、卢藏用、魏元忠、陆余庆、孟琛、王适、宋之问、崔璩等人怀念故友赵贞固。众人因陈子昂与赵贞固交游最久,便让陈子昂为之撰写碑文。陈子昂撰写了《昭夷子赵氏碑》,后来《新唐书·赵贞固传》即摘录此碑文而成。在碑文中,陈子昂描述了赵贞固才高位卑的情形,随后感慨道:
吾尝论人事有十,君得其九,一不至者,命也夫!於戏!名闻天下而不达于堂上,智周万物而不适乎一人也,其时欤?其事欤?
陈子昂什么时候论述过“人事”,“人事”之成败到底与哪十项因素有关,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也是陈子昂写作的高明之处。他告诉我们“人事有十”,赵贞固已经满足其中九项,又不告诉我们到底是哪九项。因为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不至者,命也夫”。如果命运不给人机会,其他所有条件都具备,又有什么用呢?“君得其九”,最后都会败给“一不至者,命也夫”。
看来,二次北征回朝后的陈子昂,对于功名成败之事的看法,已经完全陷入宿命论的黑洞中出不来了。多次挫败,尤其是入狱和北征受到武攸宜轻视,使他对朝政彻底失去信心,只能相信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这在他不久后写给朋友韦虚己的信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命之不来也,圣人犹无可奈何,况于贤者哉!仆尝窃不自量,谓以为得失在人,欲揭闻见,抗衡当代之士。不知事有大谬异于此望者,乃令人惭愧悔赧,不自知大笑颠蹶,怪其所以者尔。虚己足下,何可言耶?夫道之将行也,命也;道之将废也,命也。子昂其如命何?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无汩我思,无乱我心,从此遁矣。属病不得面谈,书以述言。子昂白。
陈子昂在信的开篇即感叹了对命运的无奈。他说,他曾经以为人力可以改变一切,因此将自己的所见所思,都呈报给当政者,以期能扭转时局,现在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自文明元年入仕到现在,已经十四五年过去了,自己努力“抗衡当代之士”,最终又有什么效果呢?一次又一次的跌倒,走到今天这步田地,陈子昂觉得既愧疚又悔恨。他想起了孔子的喟叹:“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是啊,孔子这样的圣人不也是奔波劳碌一生,最终也无处推行他的主张吗?圣人都奈何不了的命运,我陈子昂又能怎么办呢!于是,他决定放下手中的笔,不再向朝廷作任何谏言,不再让这最终实现不了的谏言扰乱自己的心神,干脆回家隐居:“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无汩我思,无乱我心,从此遁矣。”
这里我们顺便一提,陈子昂这段话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雄笔”是用来“抗衡当代之士”的,这就类似于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换句话说,陈子昂对“雄笔”的限定,是就内容的角度而言,从思想性角度而言,强调创作的社会政治功用,而不是强调创作的形式、艺术性。这与陈子昂干谒薛元超时所言“徒恨迹荒淫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不愿意做文学弄臣,是相一致的;与他在《谏政理书》中提倡“珠玉锦绣、雕琢技巧之饰,非益于理者,悉弃之”,也是一致的。陈子昂对作品内容、思想性——也就是对孔子所说的“质”、魏元忠所说的“经纶”的强调,是一以贯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