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暗夜沉沉血作灯(一)

唐才常,20世纪率先倒下的英雄

1900年8月22日(阴历七月二十八日)。夜。武昌滋阳湖畔。

如漆的夜色,在岸边,因月光映照,湖水顿时鲜亮起来。一队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清军,押解着二十多个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沉默地走到了湖边。

士兵和多数犯人,都低着头,悄无声息。

为首的犯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电。他嘴角紧抿,透露出无比的坚毅。唯他一人,无桎梏加身。

这个人,就是清廷要秘密处决的“自立军”首犯唐才常。

由于昨日才遭逮捕,未及加刑,唐才常衣衫整洁,鬓发肃然。他端昂不紊的做派、卓尔不群的姿仪,使得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上去,以为是夜阑时分赏湖景的诗人骚客。

但是,寒光凛冽的刺刀和近二百名紧张的清军,明白昭示出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杀人行动。

在新世纪晨光熹微的时刻,唐才常,与他二十多名战友和同志,将要在中华大地上,抛洒尽他们肉身内灼热的鲜血。

凶残嗜血的清朝政府,以这种秘密处决的方式,暴露了他们的虚弱——对于犯有“大逆”的党人,他们已经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明正典刑”了。

清兵把二十多名“自立军”成员按跪在地上,抡起明晃晃大刀,一一斩下了他们勃勃不屈的头颅。

最后,只剩下唐才常一人。他萧萧肃肃,慨然临风,面湖而立。大英雄此刻,似在悲愤,似在沉吟。

清军带队的队官走近前,立正敬礼:“唐先生,请您上路!”

鲜血腥甜的血息,弥漫在湖畔潮湿的空气中。

与清末大多数慷慨临刑的义士一样,唐才常口占二绝:

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

莫谓秋声太萧杀,风吹枷锁满城香。

徒劳口舌难为我,大好头颅付与谁?

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

整队执刑的清兵,脚下踩着同胞冒着热气的滚烫鲜血,均肃然无声,鬼影一般伫立在夜色中。

“剩好头颅酬死友,无真面目见群魔!”唐才常最后长叹一声,吟出了句绝命诗。

而后,他指着自己的脖颈,平静而坚定地对清兵队官说:

“堂堂男儿,怎可屈膝!你动手吧。”

队官敬礼,退后一步,举起手中的大刀,向唐才常的后脖颈砍去……

唐才常,湖南浏阳人,字黻丞(后改“佛尘”),自号“洴澼子”。他生性豪放,自少有英杰气概。我们可从他那些如花扑眼的笔名、化名中,窥见一斑:无游居士、咄咄和尚、去梦残生、蔚蓝、弗人,等等。甚至,他还有一个看似倭名的化名:田野民治——更暴露了他大同共和的思想。

现在的人,能知道唐才常的,确实不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是另外一个人——谭嗣同。这两个人,生死知己,曾一同在大儒欧阳中鹄门下拜师求学,时称“浏阳二杰”。

相比有“高干”背景的谭嗣同,唐才常更不简单。1886年(光绪十二年),十九岁的唐才常连得县、府、道三个等级的考试头名,时人目羡为“小三元及第”,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在长沙岳麓书院就读期间,唐才常用心时政,鄙夷八股经学。光绪十七年至十九年间,青年唐才常入川,担任学署教读等职,主要为开阔自己眼界。光绪二十年,他又到武昌两湖书院任教。这个书院,乃洋务派代表人士之一张之洞创设。在这里,唐才常教学相长,如饥似渴,阅读了不少翻译过来的西学著作。

最早给予唐才常精神刺激的,是清廷甲午战争的惨败。对于巨额赔款的《马关条约》,他痛心疾首:“所定条约,款款辱国,哪里是和约,分明是对倭国的降表!奸臣卖国,古今所无!”

拔刀誓斩奸臣头。切齿之余,他对朝廷的腐败和黑暗日益愤恨。

确实,通过《马关条约》,日本从中国勒索的战争赔款和“赎辽费”达二点三亿两白银之巨,相当于当时清政府年收入的三倍,也相当于日本年收入的四点五倍。

回头再算,自1840年以来,两次鸦片战争,一次中法战争,一次中日战争,还有数百次大大小小的列强侵略战争,香港、台湾等地相继被割。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丧失了一百八十一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相当于三个法国、五个德国、七个英国的面积!

也正是从彼时起,唐才常完全摒弃了经论无用之学,专心研究西方及日本的政治外交制度,想从中探寻国家富强之路。

在维新风潮日益涌动的大形势下,刚得“拔贡”虚名的唐才常,与谭嗣同、熊希龄等人一起,加入湖南巡抚陈宝箴(大学问家陈寅恪祖父)创办的“湖南时务学堂”。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唐才常与谭嗣同共同开办《湘报》,自任“总撰述”,以“君主立宪”“议会政治”为主张,呐喊鼓吹,力求变法图强。

彼时的唐才常,依旧属于温和派。他主张“学新法须有次第,不可太骤”。

在光绪帝《定国是诏》的大政治背景下,唐才常四方奔走。全国之内,维新运动勃勃而兴。兴奋中,他的思想也日渐激进。与改良派不同,他强力推介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主张“公天下”“公权”。而他心中最倾慕的对象,是美国的华盛顿和日本武力倒幕的西乡隆盛。

八月间,人在北京的谭嗣同为了增强臂膀力量,电召唐才常赴京,想让这位好友参与新政的推广。

岂料,风云突变,唐才常刚刚行至汉口,消息传来,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人,已经被慈禧杀于北京。

得知生死知己被害,唐才常忽忽如狂,悲愤异常。为此,他作长联吊挽谭嗣同: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惊电飞来,恨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满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群阴构死,忍抛弃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剩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七十二字,一字一泪,一字一恨!

其中的“扶桑三杰”,指流亡日本的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

洪澜会翻世界海,何用行吟江之滨!

此后,唐才常遍游香港、南洋、日本等地,到处集结侨胞进行演讲,慷慨陈词,晓以大义,筹款募饷,意在为谭嗣同报仇。

在日本,他还拜于变法派头面人物康有为座下,执弟子礼,与康有为、梁启超日夕谋划,商议起兵。

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唐才常在上海活动了一段时间后,又乘轮船于香港、南洋、日本等地游走,面见孙中山,一起密议举事大义。

当时,孙中山与革命同志正策划“惠州起义”,自然希望有唐才常这样的人在湘鄂振臂,于长江流域响应。

在此,只要对辛亥革命历史稍熟的读者就会产生疑惑:康、梁二人为首的“保皇党”,与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一直不和,明争暗斗,唐才常为什么能走钢丝一样,左右平衡,在两者之间都吃得开呢?

中国人习惯于简单划分“好人”“坏人”,缺乏自我辨识,缺乏分析弹性,尤其缺乏历史的“现场”感。

唐才常,绝非一个左右逢源的滑头政客,在“改良”与“革命”之间,其实当时他自己也处于摇摆阶段。作为谭嗣同生死战友,他自然为“保皇派”引为同志,因为他反清的同时一直宣称“保皇”。这种思想,正如他本人在《正气令序》中自我剖示的那样:“日月所照,莫不尊亲。君臣之意,如何能废!”在他心目中,还把被慈禧幽囚的光绪帝当成要加以解救的“明君”。与此同时,反清的情怀,也在他心中郁结不去:“国于天地,必有所立。非我种类,其心必异!”而他这种想法,自然与一直抱着“驱除鞑虏”想法的革命党人一拍即合。

对于唐才常这种人中之龙的人物,保皇党和革命党人都刻意拉拢,以为己用。

而唐才常呢,依违其间,游刃有余,在二者之间各取所长:保皇党有钱,革命党有人。而保皇党的“钱”,也是最早使孙中山的“兴中会”向康、梁主动示好的原因。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当时在海外名气大得不得了,他们手中握有不少华侨富商捐献的“会费”。孙中山等革命党,专门能搞“革命”鼓动和策划,特别是在日本学习的“士官生”中,不少人是孙中山信徒。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也是唐才常所急切渴取的人才。

为此,唐才常在康、梁面前慷慨“勤王”,在孙中山面前大言“保种救国”,自然赢得了双方共同的好感。

相对而言,好友谭嗣同在北京的被杀对唐才常刺激极大,颇思复仇,想必他心中“革命”的念头,要炽于“勤王”的忠心。

在日本东京期间,唐才常不仅同康有为、孙中山这些领袖人物打得火热,也与林圭、吴禄贞等人密切往来。前者在湖南哥老会等会党中人脉颇丰,后者乃湖北人,正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他们各受孙中山等人指示,与唐才常约定在长江流域起事,首要目的地就是武汉。其目的,就是攻取武汉这个战略要地作为军事大基地,进行全国性的起义。

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底,唐才常回国之际,前来送别的人都是大腕级人物——梁启超、孙中山等。送行者中还有留着络腮胡的宫崎滔天(寅藏)、仁丹胡的平山周等几个日本“同志”。

返国之后,唐才常依托上海租界这块“飞地”,假借日本人田野橘次的名义,在虹口的“武昌路”(冥冥之中有天意)创立“东文学社”。

在这里,他打着日语培训班幌子,开始了“正气会”的活动。

不久,正气会易名为“自立会”。

与唐才常同时回国的林圭,在湖南长沙设立哥老会“中央本部”,暗中与张之洞联系,很想争取到这位清朝大员的支持。

为了在长江流域争取到各会党等下层组织的支持,唐才常仿效哥老会,创设“富有山堂”,并发行“富有票”。

这种方法在下层民众中行之有效,仅两湖地区,就卖出了两万多张“富有票”。

有了钱,有了人,唐才常信心日增,就把自立会升级为“自立军”,分为五路,他自任全军总司令。

“自立军”之所以如此顺利“扩招”,也与唐才常的“统一战线”有关。

一方面,唐才常有康、梁保皇党撑腰;另一方面,他又打起孙中山的旗号,甚至给这位革命党“大头子”封了一个“富有堂”的最高段位——极峰。

这样一来,长江流域各省中的会党、新军军人、衙门中倾向革命的富吏以及中下层的农民,纷纷加入。

恰好,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慈禧为了排洋,唆使义和团四处攻杀洋人,搅起天下大乱。

对于盲目排洋的怪力乱神“义和拳”,唐才常等人自然不屑一顾,但又认为可乱中发难,认定“拳变有可乘之机”。于是,他们加紧活动,准备伺机起事。

七月间,唐才常在上海张园召开了第一届“中国议会”(国会)。

此次“国会”,各路英雄荟萃,人数达数百人之多,均是自立会骨干及各地名流。

在会议上,大家公推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任总干事。就此,也正式宣布了“自立军”的成立。

会议决定,除中、前、后、左、右五军外,还专设总会亲军和先锋营两军,直接由唐才常指挥。

会议宗旨,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革命”——保全中国自立之权,创造新“自立国”,不承认清朝政府有统治中国之权力,但又请光绪皇帝“复辟”——也就是说,本质上还不脱“保皇”范畴,继续拥戴光绪皇帝。

风云际会,时机忽临。“国会”召开后不久,八国联军在轰隆隆的炮声中打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帝仓皇西遁,又去“狩猎”了。

闻知此讯,唐才常等人兴奋莫名:“北京已破,皇上及那拉(氏)诸人,仓皇西窜,此时此机,绝大题目,万不可失!”

而唐才常口中的“绝大题目”,就是以“起兵勤王”为名,率众起事,想趁此机会开创东南独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