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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帝玺真诏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4366

愚蠢和杀戮,取代了帝国昔日一切的平和和宁谧。所有依赖承平帝国荫庇的精巧和优美,在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都将成为碎片。

坐在太极殿上,能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重新成为大晋皇后,羊献容百感交集。

想想自己当皇后以来的种种处境,她感到真是可怕!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先是外祖父孙旂一家被族诛,而后父亲羊玄之被成都王兴兵所吓,活活骇惧而死。几年以来,宫内寂寞,她哪里得到过后宫爱戴,哪里有母仪天下的气派?作为天下皇后,又有什么光宗耀祖的结果?但是,如果一切烟消云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和父亲,羊献容感觉泪水忽然刺痛眼睛。她清晰记得,在那个她即将出嫁的冬日早晨,外祖父身穿水獭皮短裘,头戴软巾,在温暖如春的家里,慈爱地给她往头上戴一朵金盏花——那花儿,开得是那样鲜艳,香气芬芳四溢,条干碧绿;父亲含笑,用小巧的铜制熏炉把那些金盏花一一收拾起来,空气中一时间氤氲着淡雅的香气。于是,那样寒风凛冽的日子,灰色的天空,光秃的树木,陌生的皇宫,都被家中那种温暖的魔力融化掉了。

女儿时代的生活,才真正是人的生活。大雪纷飞的严冬,与家人坐在燃着红炭的火盆旁边,面前放着一杯香茶,橙红色的火光映照着椒墙;透过紧闭的窗户,静静看着外面雪花纷纷落下,薄暮中闪烁着菊花般光芒,于是岁月充满了幸福和安逸……

如今,所有的那些回忆,似乎已经属于遥远的岁月,黯淡、苍白得几乎不容她去追溯。在那些有所信仰的岁月里平平淡淡的幸福,如今看上去是那样陌生,那样不可企及……

在这样华丽的春天,太阳隐藏起来。太极殿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风,吹皱了华林园的大湖,吹起层层涟漪;无数只翅膀巨大的黑色大鸟迅捷地飞越华林园,边飞边发出尖叫,纷纷落脚在殿外那些无比高大的松树之颠,旁若无人地梳理着羽毛。在羊献容的幻觉中,华林园内的林荫大道,很快就会不复存在,变得荒无人烟。她曾经认识的一切地方,都会像过去所有生活那样变成微细、把握不住的小薄片,最终消失掉,和那些美丽的岁月一样,恍然易逝……

不过,能重新摆排皇后法驾,乘重翟羽盖金根车从显阳殿到达太极殿,羊献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头上,黄金步摇很重很重,浑圆的白珠串连密密。上面八爵九华,有熊、兽、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都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榼,绕以翡翠为华饰。

阳光照耀下,皇后头饰异彩纷呈,引得众朝臣忍不住都往这位年轻貌美的皇后身上多看上几眼。

“有诏,废成都王司马颖皇太弟位号,恢复羊氏皇后及太子司马覃位号。封东海王司马越为大都督,诛讨天下谋逆者!”

宦者唱诏。

东海王一身甲胄,满脸得色,跪地向并排而坐的痴帝和羊献容行礼。

望着殿下跪着的洛阳城内的真正主人,一抹轻蔑的笑意,浮现在羊献容的嘴角。

匍匐的群臣中,有一双眼睛在灼热闪亮着,在看着她。人的目光,其实是有重量的。即使有一个人在身后观察自己,被观察者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那个观察自己的人,更何况,那个人从正面观瞧。

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凝视,羊献容透过帘幕,扫视着黑压压跪在那里的群臣。她发现,有一个人,即使跪在那里,个头也高出常人一大截——此人星眸剑眉,面孔孔武刚悍——不是刘琨,而是另外的什么人。打量他的衣服冠饰,似乎是匈奴或者其他西域属国的质子。

羊献容心内一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慌乱。

“奉归乘舆六玺!”司马越起身,从随从手中恭敬地捧过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以及天子信玺,把这些东西一一交还给痴帝的侍从。

痴帝呵呵傻笑,低头玩弄起自己身上一直挂着的螭兽纽玉玺。

那个玉玺太不寻常,乃秦始皇所制蓝田玉印玺,上面刻有“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的印文。自汉朝以来,六玺之外,皇帝还会佩戴这个贴身玉玺。就连汉高祖也曾佩戴它,后世名曰“传国玺”。与汉高祖“斩白蛇剑”一起,这个印玺也为历代帝王奉为镇国宝物。前数年,武库起火,那把“斩白蛇剑”在大火中被烧熔,宝物之中,如今只剩下这个“传国玺”。

正是凭借这个“传国玺”、皇帝六玺以及宫内的驺虞幡、白虎幡,东海王能轻而易举地联合上官巳等禁卫军将领,重新控制了洛阳城。

首先,在上官巳的帮助下,东海王顺利占领了云龙门,把守住了通往皇宫的大门。这样一来,就把宫城和痴帝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使得外兵再不可能冲入内宫来劫持痴帝作幌子。

然后,东海王司马越让人用乘舆把痴帝弄到云龙门上,命令中书省官员击鼓宣诏,召集所有在洛阳的大臣面君上朝;接着,他又派人迅速地在青纸诏书上加盖皇帝印玺,然后分别送达洛阳十二城门处,命令把守军将立刻关闭城门,听从东海王调度。

成都王司马颖所派的大将石超,当时正在建春门阅兵,听闻有变,立即带着数千人骑马赶往云龙门。

仰望云龙门上马面上架设的座座劲弩,石超心内生寒。

“诏令皆由邺城成都王皇太弟而出,何人敢劫持皇帝,矫诏关闭城门?”硬着头皮,石超朝城楼上发问。

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示尊敬之意,他事先脱去铠甲,他头上没有戴兜鍪,手中也没携带任何武器。

“石超,你单骑一人可以速回邺城。有诏:‘免去成都王皇太弟位号,以王爵归第!’皇帝至仁,看在手足情分上,保留成都王的王爵。你去告诉他,让他速速回洛阳王府待罪!”

禁卫军将军上官巳浑身戎装,据城大喝。

成都王司马颖掌控朝政以来,杀掉了几十个亲近长沙王的禁卫军将领,致使洛阳中军兵士大不心服。东海王暗中联系长沙王昔日爱将上官巳等人,很快就得到了城内中军和宫城内禁卫军的响应。

不过,到此为止,形势暂时不是很明朗。东海王司马越不敢立刻在洛阳城内大开杀戒,也没有派人携诏立刻杀掉石超。他先关闭云龙门,把痴帝抬出来放在城楼上,想循序渐进,以此来观察军将、大臣们的反应。

石超心内着慌。他从邺城携带来的五万精卒,其中只有五百人是成都王旧部,其余都是先前洛阳城外驻扎的牙门军。这些军将兵士和城内的洛阳中军以及其他部营禁卫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都是亲戚或相互间有袍泽之情。

大出众人意料的是,一直坐在御床上胡吃海塞的痴帝,大概吃饱了撑的,忽然晃悠悠站立起来,东看看,西走走,慢慢踱到城墙的马面缺口处,饶有兴趣地傻乎乎往下看。

痴帝的大肉脸在城墙垛口上面这一出现,只有石超依旧骑在马上没有反应,他身后数千骑兵和军将,一时间皆滚鞍下马,匍匐于尘土之中下拜,山呼“万岁”。

痴帝特别兴奋,在几个垛口不停来回走。他摇晃着双臂,笑嘻嘻向楼下的兵士示意。在他头脑中,下面的那些人和楼上身后的这些人,都是陪着他在玩着什么让人高兴的游戏。

石超进退不得,僵在马上,呆呆朝城楼上望。

“……狮子,狮子,狮子……”

忽然,痴帝指着楼下的石超大喊。

无论是楼上的东海王司马越和众臣,还是楼下的石超和骑马的兵将,听痴帝如此喊叫,都如坠五里云雾中,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痴帝喊叫“狮子”是什么意思。

作为番邦贡品的瑞兽狮子,楼下并没有,门楼上面也没有,石超兵将所举的旗幡上以及盔甲上,都没有。

“石将军,狮子,狮子,狮子……”痴帝更加兴奋,他跳着脚,小孩子一样,在城楼上来回跑着,手舞足蹈,亲热地称呼着楼下呆立于马上的石超。

站在痴帝身后的东海王司马越,本来杀心已萌。他看到楼下牙门军骑兵齐齐跪地向痴帝行礼的时候,就暗中派人调整劲弩上面的望山,准备射杀石超。如今,看到痴帝那么亲热地拍手在城楼上不停大叫“石将军”和“狮子”,惘然之际,他赶忙吩咐弩兵停止瞄准。

“石将军,趁东海王没有以皇帝名义发诏杀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回邺城吧……”

石超背后,有人低声劝告。

石超即刻感觉自己脊背后一阵发寒。他赶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半老军校。看上去,这个人眼带笑意,面目还算慈善。

“郎君,赶紧骑马跑吧,稍晚一步,东海王在城楼上面一声令下,你身后这些人都会想借你项上人头立功……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从前,我跟随石崇石大人去过荆州,当过他的属下。在石大人金谷园中,我曾经见过你……”

听老军校这一席话,石超心中稍安。

于是,稳定心神,他赶忙在马上一拱手,高声对城楼上面说:“陛下,我这就返回邺城,劝成都王回洛阳!”

言毕,石超打马,匆匆逃去……

“狮子,狮子,石将军……”

痴帝有些急了,他靠在城头,不停呼唤着。望着石超远去的背影,痴帝咬着手指甲,呆呆发愣。

“啊!我明白了,陛下显然是把楼下的石超,误认为是石崇了!陛下当太子的时候,石崇曾经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回过几头狮子送给他玩耍。后来,石崇去荆州任南中郎将,每次回京都会给陛下带许多珍稀的动物。金谷园中,有个豢养海外珍禽异兽的地方,陛下也去过多次……这么多年了,陛下还记得石崇。唉,那个石超,相貌真是太像石季伦了!”

城楼上,刘琨忽然醒过味来,对身边的侍中嵇绍说。

“哦,原来如此!”嵇绍恍然大悟……

“三公百僚及殿中司马听诏:洛阳全城戒严!成都王司马颖有无君之心,朕将亲自北征!百官随征!”

东海王司马越厉声宣诏。

他摸着怀中羊献容馈送自己的香囊,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柔情。

大庭广众太极殿中,看到妙人儿羊献容高高坐于皇帝之侧,真个是咫尺天涯……昨夜,经过显阳殿阴沉、昏暗房间内月光一般的疼痛,东海王的欲念终于满足地衰退下去。那种事先潜入体内的灰色欲望,终于在皇后的躯体里面哼唱完毕。事毕,这位脆弱而美貌的皇后,用窄而圆润的臀对着自己,让人忽然想到她可能闷闷不乐的脸。枕头上,散发着她头发的气味。爱恋如微风,影响他的思绪,吹皱了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四条腿叠错着,皇后闪避的身体,让殿内无法响起深沉的鼾声。

感觉到羊献容在睡梦的忧郁中漂浮,她那似乎带着笑意的肉体,朦胧而幽暗。东海王知道,虽然自己占有了这个女人,她却比任何时候都离自己更远。作为着魔的猎人,或许最后会变成猎物的猎物。东海王想。夜晚如此迷人,引起让人无法忘怀的兴奋战栗,他内心燃烧着,感觉混乱着。月光下,她逐渐变形为覆满松软茸草的盛开着鲜花的大地……很快就到了黎明,伴随着近乎寒冷的凉爽,淡紫的灰色充溢寝殿。东海王悄悄直起身,隐隐听到她清晨的第一声小哈欠,然后,他就感觉到皇后温热的青丝拂到他的颈骨。他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吻着她闪耀着光泽的丰满下唇,就在一瞬间,他几乎要崩溃了……

刘琨见身边的侍中嵇绍高举笏板,神色凝重,就用臂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悄悄问:“嵇侍中,你将要陪伴皇帝出城前往邺城讨伐成都王,此行安危难测。喂,你府中有快马吗?”

嵇绍正色道:“臣子扈卫皇帝乘舆,当舍生取义,置生死于度外,要快马何用!”

听嵇绍如此说,刘琨苦笑。

嵇绍的父亲嵇康为文帝司马昭所杀,但这并不妨碍其子嵇绍做司马氏的忠臣。

“越石,你也应该扈从皇帝出征吧?”

“……家兄已经为我在东海王处告假,上个月打猎,我腿骨摔折,至今不能骑马……再说,皇帝、成都王之间受人挑唆,我辈怎么能忍心再看他们兄弟相残?”

“君臣无狱!成都王应该到洛阳来阙待罪,自请圣上宽恕。如果他在邺城阻兵,非反逆而何为!”

“倘若外寇入侵,我刘琨当以死报国!”

这一刻,嵇绍和刘琨都没有意识到,二人所言,皆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