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嵇侍中血(一)
跟从大军从洛阳到邺城,对朝臣来说,骑马颠簸,确实是件大苦事。
洛水越来越远。沿岸的浓绿色山脊上,不时会有天上片片黑云的云影在驰骋逍遥。特别在炎热中午时分,半透明的蜃气飘流抖动着,在地平线上翻滚。空气中,充满了被炎阳晒起的呛人的泥土气味和浓烈的熟透的青草气味。
远处的凹地深处,不少积水的洼地喜笑颜开,闪烁出珍珠般的光芒。极目所见,荒废的田野和草原上,总是浮动着一层蜃气,似乎漫无边际。就近,有一些粗大的蒿草,从根到叶,看上去浓绿浓绿,几近油黑。这些大草的草尖,在阳光下呈现出铜绿颜色。紧挨着这些怪异大草,是大片如同满潮河水一样气势汹汹的白茅。
太阳蒸烤着滚烫的土地,天上那些奔腾的乌云,偶尔给人带来阴凉的假象。不过,确实有雨云从天边涌过来,暂时遮住了太阳的毒晒。骑马的文武们不用抬头看,他们凭脊背就能感觉到一阵短暂凉意。
数着褐色土地上那些冒着热气的西瓜秧,看着它们茎叶蔓延到向日葵地里后趴伏在挺拔的茎秆旁边,不少文臣百无聊赖,都想下马去刨吃地里面的瓜果。
不过,素有洁癖的大臣们很快就放弃了这些想法。当灰色的云影遮上片片瓜地,那些被暑热蒸晒得枯萎倒伏的青草上面,除了飘落着一些沾满鸟粪的叶子,还有不少近乎完全腐烂的尸体。
那些尸体,衣服早已经被剥光,看上去面目全非。恶臭,引来许多苍蝇嗡嗡地团聚。尸体虽然腐烂,但死者的头发都还污污地泛着黑色,尘土和沙砾在死人的头发里烁烁闪光,银屑一般。一些尸体,依稀看得出长相的脸颊上面,长出了些诡异的潮湿青苔,一丝丝的,看上去和蚕丝差不多。那些死人,姿势让人遐思。他们随意摊开的手臂,软软耷拉着,自由伸开,奇怪地给活人一种可怕的安详感觉,似乎他们都舒服地躺在那里安睡。
所有这些死人,不久前,还在吃,还在喝,还在开玩笑,还在生活。看着他们僵硬鼓胀的身体和残缺不全的四肢,活人们,包括文武大臣和军将兵士,暗中都感觉全身战栗……
这些尸体,可能是齐王、成都王、长沙王三王攻打赵王时候留下的,更有可能是长沙王和成都王互相攻杀时留下的。由于近来宗室间战事频发,散落各处的尸体都还没有来得及收埋。
当然,高暑天气也有让人开心的景色。天气晴朗、干燥,部队经过那些有人居住的村庄时,往往会感到一阵轻松。风,吹得整个村子远远看上去麦糠飘扬;那些堆在路边的、打过的麦秸,散发着一股甜甜香味;各色小型牧场上,开过花的蓬蓬艾草发出黯淡、舒服的白光;河谷之中,高大林木的树梢已经发黄;秋苹果香味浓郁,果香飘满了一个又一个果园。
太阳暴晒让人很不舒服,但周遭四处,还是能让人感觉秋天很快就会来。有兵士抬头远望,时时会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像净色琉璃一样透彻、明朗,空旷田野上,雀鸟歌唱的声音悦耳非常。很快,肥蝉令人心烦的啼声被太阳晒得更响,让人又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痴帝很开心。那么多人跟着他游荡玩耍,一路上风景多多。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四马戎车上,大吃纵饮之余,观瞧着金鼓、羽旗、幢翳,非常高兴。闲暇之余,他出于好奇,趁服侍他的宦者不注意,在车厢里面撅起大肥屁股,探出头去,伸手扳动了放置在车轼上的弩机扳手。登时,连弩疾发,射穿了四个在前面执旗扈卫的禁卫军……
自晋武帝开始,皇帝卤簿的形制十分壮观,承袭秦始皇的玉、金、象、革、木这“五路”仪仗车以外,主要还有皇帝亲乘的金根车。一般来讲,皇帝大驾卤簿中有两辆金根车,一辆是六马金根车,由太仆卿亲自驾驭,皇帝坐在上面;一辆是四马金根车,作为随行车舆。除皇帝金根车外,还有属车八十一乘跟随,卫士们扈卫森然。乘舆前面,有司南车、九乘游车、云罕车、武刚车、皮轩车、蹋戟车等;乘舆后面,跟随有蹋猎车、黄钺车、大辇、五时副车、耕根车、豹尾车等。
所以,光是痴帝的车队,远远望去,就有看不到尽头的感觉,蔚为壮观……
大部队行进到荡阴,跑来几个从邺城方向前来归顺的兵士。据他们报称,邺城人听到皇帝十多万大军前来征讨,人心涣散,成都王手下人大部分都已经跑掉,连成都王司马颖本人都逃离邺城宫,不知去向。
听投降兵士如此说,带军的大都督、东海王司马越信以为真,不复设防,兴高采烈地下令部队就地休整一天。
如得敕令一般,文武大臣们如释重负。能平安活着,他们皆大松了一口气,深感可以兵不血刃进入邺城。禁卫军兵将们更精神放松,放马匹到四处的地里面去,各个脱下身上的甲胄,或躺或坐,躲在树荫下乘凉。
侍中嵇绍身为大臣,一刻不离痴帝戎车。即使吃饭、睡觉,他都随侍左右,看护痴帝起居。
皇帝的仪仗,威威赫赫。座车有青立车、青安车、赤立车、赤安车、黄立车、黄安车、白立车、白安车、黑立车、黑安车,共十乘,名为“五时车”,又叫“五帝车”。
每部帝车上面,都建彩旂十二面,旗帜颜色与车色完全相同。这些御车,全部用朱色斑纹漆轮,车体遍雕金龙,瑞兽伏轼,龙首衔轭,左右鸾雀立衡,金银雕饰,上置大纛。
痴帝顽童心性,每天都会换乘几辆车坐着玩,不得消停。
天边,暮色益深。大块的乌云被大风吹滚着,田野景色寂寥深远。陪同皇帝出征的不少文臣,开始诗兴大发,摇头晃脑起来。
忽然,一头拉车的御马死掉,引起一阵不小的喧哗。
嵇绍呆呆望着那几条紧裹枣红色毛皮的马腿,一时间恍惚起来——那弯曲竖立的马腿,看上去特别美丽,如同几根色彩斑斓的美丽树干一样。
他疲倦地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多景色,都被暮色笼罩得看不清楚了。
不知为什么,疲累恍惚中,嵇绍忽然想起了父亲嵇康临刑之前给自己留下的一封遗书一样的《家诫》。当时,嵇绍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么多年,嵇绍已经把父亲的遗书背诵得烂熟。但多年以来,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桀骜不驯的大名士父亲,在这封给自己的遗书中,洋洋千言,却那样诲语谆谆,教育自己日后做人要谦恭忠谨。千叮咛,万叮嘱,他诫嘱儿子不要学他自己为人处世的恣肆无羁……大名士父亲嵇康,难道在临死的时候,忽然对他自己所坚守的人格信念有所动摇吗?对他自己认定的信仰有所改悔吗?
天边雷电闪耀之际,嵇绍恍然大悟。多年来缠绕自己的苦恼,在炸雷声中豁然开朗起来:父亲遗留给自己的《家诫》,其实出自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无私的大爱。在儿子的幸福面前,面对肮脏现实再坚强再不合作的父亲,都有可能向冷酷的权力低头,都可能会向丑陋的生活投降,并有可能俯首于他一直痛恨的丑恶……
思及此,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和悲壮,在嵇绍心头蔓延开来。于是,父亲嵇康朗朗音声,又一次响彻耳际——“人无志,非人也!……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临乐则肆情,处逸则极意。故虽繁华熠耀,无结秀之勋;终年之勤,无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叹息也。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
临近天黑时候,天边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潮热的湿气,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降临。
进膳之后,痴帝困倦,就钻入一辆猎车睡觉。这种猎车,古名“阘戟车”,魏文帝曹丕时改名“蹋兽车”,是一种驾四马的轻车。此车重辋漫轮,缪龙绕围,外观看上去特别好玩。过了些时候,痴帝又大吃一顿,然后钻入那辆巨大的金根车内。
半夜,狂风咆哮大作。道道闪电,或斜或竖,划破了夜空,惊醒的兵士眼前,时时呈现出蜂拥耸立、漆黑如墨的黑云。风呼啸着,空气中满是呛人的尘埃和浓重袭人的凉意。先是远处什么地方发出轰鸣,预警般响起呜呜震耳的雷声,然后,就是短暂间一片死寂;电光照耀下,玄褐色布满半天的黑云周遭,镶嵌了华丽的金边。而后,一声霹雳,闪光直刺洛阳中军宿营地,吓得那些偎依在一起的马匹惊惶四散。
大地呻吟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在天上划出了一个圆圈,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接着亮了起来,旋风卷起了许多帐篷。附近黑云压顶的群山峰巅上,不断闪过类似精盐的白色亮光。雷电过后,一瞬间是更可怕的漆黑和寂静。再往上望,天幕似乎又添加了更浓重的黑暗。
大雨倾盆泻下。兵士不得不从漏雨的帐篷中钻出来。骑兵纷纷跑向受惊的战马,寻找属于自己的坐骑。想使那些惊马安静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夜色这么黑,雨这么大,雷声轰鸣中,那些卸去鞍鞯的战马四下奔逃……
“站住!站住!……吁,吁……该死的……”骑兵的兵官咒骂着,不少人光着脚,在昏黑的天光中找寻惊马的缰绳。
喧嚣声越来越大。有几个数经战阵的军将忽然感觉不对头:一阵整齐的马蹄轰鸣声,忽然从北面传了过来!
电光照耀下,皇帝手下的军士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他们眼睁睁看着服色迥异的大群骑兵,胯下骑乘带有面帘、鸡颈、当胸、搭后的重甲具装战马,正挥舞着手中闪亮的兵械,口中衔枚,风一样向营盘冲了过来——这些人,是成都王司马颖从邺城派出的军队。他们的速度极快,风驰电掣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