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嵇侍中血(二)
闪电映射下,可以看到,邺城军队的战马,马嘴几乎贴着地面,蹄子搅起地上的烂泥。那些马鼓起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径直在黑暗中噩梦一般冲过来……
凭借黑夜和暴雨掩护冲过来的邺城骑兵,大概有五万人之多。他们的领军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从洛阳仓皇逃走的振武将军石超。
前日,他单人独骑返回邺城后,成都王并没有处罚他,反而立刻又给了他五万兵马供他指挥。半是出于对成都王的感激,半是出于对自己一矢未发就在洛阳丧师五万的愤恨,石超憋足一口气,立誓要以大胜来证明自己。于是,他先派出几个兵士装作从邺城叛逃,麻痹前来征讨的东海王所率领的洛阳中军;然后,出其不意,趁着大雷雨的夜晚,厉兵秣马,准备十足,他率领骑兵奋勇杀来。
听到混乱的吆喝声,正在大帐中和刘舆等人研究阵图的东海王司马越大叫不妙,立刻提剑跑了出来。
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外面任何东西,只能听到马蹄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侍卫慌忙牵过一匹马让他骑上。刚刚坐在马背上,一匹从斜刺里冲过来的惊马收刹不住,把司马越连人带马撞倒下来,那跑过去后尥的一只马蹄,差点踢碎他的额头。
幸亏本能地一闪,司马越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杀声四起。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扈卫痴帝前去邺城征讨的洛阳中军炸营大乱。惊魂未定之时,已经有几万人做了刀下之鬼。麻痹大意下,他们连驻军时该挖的防备堑壕都没有弄,更别提鹿角和绊马刺了。至于塞门刀车、飞辕塞、拒马、铁菱角、地涩、绉蹄,军中辎重车里非常多,但没有一件被拿出来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东海王司马越之所以能够幸免于毙命,是因为在他的大帐周围摆了不少辎重车,形成了几层类似垒壁的障碍。这样,他才有机会和几个属下骑上马逃出去。
司马越从刀下死里逃生,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了好久。昏黑中,他根本看不清属于洛阳中军的马群到底有多少,一群一群的马,身上没有任何鞍鞯,不时从他们几个人身边驰过,好几次差点把他们撞下马去。
其间,刘舆掉下马去一次。还好,他左手被一匹马的马蹄踏进烂泥里,只断了一根手指。稳定心神后,他重新跳上马背,终算捡得一命。
“庆孙,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东海王司马越失魂落魄,问刘舆。
“跑!”
“能否召集残兵抵抗一阵呢?说不定敌兵人数不多……”
“据我忖度,敌军至少有五六万骑兵,他们凭夜突袭,混乱中,我们现在被杀的人可能就有几万之多,加上我们兵士自己在黑暗中互相踩踏误伤的,又会减员两三万……”
“即便如此,算来我们残军的人数大致还和成都王军队相当啊,拼死一战,或可转败为胜呢……”
“没有用!兵败之后,胆落心丧,士气没了,根本不能打仗……我们遭受如此大败,乘舆全然不知所在,皇帝本人,很可能现在已经在邺城军队手中。待天一亮,我最担心的,就是有人会认出您……”
“看到我东海王的脸,或许兵士会聚集起来……”
“不!最怕我们自己的军士认出您。到时候,您的人头和我们几个的人头,他们谁都可以拿去直接向成都王请赏……”
几个人一合计,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管痴帝死活,把他留给成都王司马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最要紧。于是,一行人辨别方向后,乘黑往司马越的东海封地方向逃跑……
黎明时分,雨声停歇。喊杀的声音,也逐渐微弱下来。
跟从东海王司马越和痴帝北征的十万军队,除了被杀和逃走的,最后只剩下两三万人。这些人都扔了军械,或跪或趴,向石超的成都王军队投降。
环绕痴帝寝帐的禁卫军兵士,少数被打死,其余在混乱中跑个精光。还算幸运,痴帝贪玩,睡在了那架巨大的金根车上。他如果睡在寝帐里面或者是那架不太结实的猎车上,即使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惊马和纵马狂逃的兵士践踏而死。
出于宦者的本能,十几个服侍痴帝的宦者都还算忠心耿耿。战斗开始至结束,他们都没有扔下皇帝撒丫子跑开去。毕竟从赵王杀贾后开始,痴帝总被人抬出去当幌子,宦者跟随,已经见过不少战阵。乱战中,这些人忙忙碌碌,在侍中嵇绍的指挥下,四处搬取结阵时候防御用的长盾牌,哼哧着,吆喝着,挡在金根车的车前和车后。
刀箭不留情。其间,一个又一个宦者中箭倒下死掉。最后,痴帝身边,唯独剩下身中七箭的嵇绍。
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嵇绍两手各操一块长盾,挺身翼蔽着痴帝。
刚开战的时候,痴帝还很高兴。看到战马狂奔,兵士狂呼乱叫着四下奔逃,他以为又是一场盛大的游戏,就把大脑袋探出车窗,兴奋四顾。逐渐地,看到那些面孔熟悉的宦者一个又一个口吐鲜血嗷嗷叫着毙命在车前,痴帝感觉有些害怕,开始老实起来,乖乖坐在车上不敢动弹。
一阵箭雨停息后,嵇绍后背如猬,浑身是血。转身看,就连痴帝的腮帮子上,也中了箭,疼得他咧嘴呜呜直哭。
“陛下勿慌,天命有在,自有天助!”忍住剧痛,嵇绍安慰着痴帝。
憨愚的司马衷作为堂堂大晋的帝王,此刻狼狈到了极点。他眼睛和嘴唇不停哆嗦着,已经往下耷拉的大肉腮帮子,长满了灰白色的胡须。那双眼下各有一个大肉囊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起来。
疼痛之下,他不断地擤鼻涕,用一只血糊糊的脏手去抹擦他自己的胖脸,看上去特别吓人。
嵇绍从脚下一个刚刚被射死的宦者带热气的手里取过一个酒囊,递给了痴帝。痴帝赶忙拧开塞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酒。
受到如此惊吓,痴帝似乎变得懂事许多。喝了大概半囊烈酒后,他还知道把剩下的酒递给嵇绍,嘟囔着说:“嵇侍中,你喝,喝……”
由于失血过多,嵇绍摇摇晃晃,几乎站都站不住。他摇摇手,向痴帝一揖作谢。
附近,越来越多的成都王兵士挤了过来。他们围成一大圈,看热闹一样观瞧着被一堆尸体围绕的皇帝乘舆和上面两个浑身是血的活人。
不少邺城兵士由于死了同伴,悲愤交加,他们向痴帝、嵇绍挥动着拳头。天色越来越亮,兵士沙哑、愤怒的吼声越来越大……
嵇绍知道不可幸免,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以身体护住痴帝,厉声大喝道:“至尊在此,汝辈不得无礼!”
他这一叫,反而更快地激起几个兵士的杀心。这些粗鲁壮汉冲过来,拳打脚踢,把嵇绍按倒在车上,刀斫剑砍,乱刃齐下。
痴帝见状,哇哇大哭,含含糊糊泣言道:“嵇侍中,好人,不杀,不杀……”
“死为忠臣,足矣……”
嵇绍身上的鲜血,溅了痴帝一身。此时此刻,他并不畏死。似乎,即使刀剑交下,他也感受不到太强烈的疼痛,只觉得有些恶心和头晕……最后,他看到旷野上面的云雾里,透出一小片蓝天,蓝光冰冷,刺得他眼睛发花;身下,葱郁的野草气味清爽;远处雾蒙蒙的草原上,雀鸟叽叽喳喳起来;灿烂阳光下,一切仿佛都显得比平时看到的要鲜艳、温柔……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一道红光在视野中弥漫,继而变成了纯黑色,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由于极度的恐惧,痴帝头朝下,翻身从车的另外一边滚落,趴在草中大哭不已。
“奉皇太弟令,保护陛下!”
这个时候,石超骑马,高叫着疾驰赶到。
亲眼看到大晋名士美男子嵇绍被砍得全身血肉模糊,石超也禁不住心生惨然之情。
“皇帝何在?”石超喝问刚刚行凶的兵士。
兵士指指金根车的后面。
石超拍马,慢慢绕了过去。
出乎石超意料,他看见痴帝趴在草丛中,似乎全然忘记了危险,正聚精会神地从草丛中翻扒,寻找从自己身上掉落的玺绶……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个黑肥愚痴的皇帝,石超心中五味杂陈。从本心讲,他真想冲上去给这位痴帝一刀——石氏家族为司马氏三代卖命,最后竟遭族诛,这使得石超心中充满怨恨。但是,当他看到傻乎乎的皇帝满脸是血、撅着屁股堕于草中的狼狈样子,杀心顿泯。
抬头,忽然发现面前骑在马上的石超,痴帝愣了愣,嘟囔着又叫:“石将军,狮子,狮子……”
这些话,石超曾经在云龙门下听痴帝对自己大喊过,对他来说,真是匪夷所思,百思而不得其解。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憨痴皇帝为什么能在万人之中认出自己是“石将军”,更不明白的是,自己和“狮子”有什么关系……
“陛下,奉皇太弟命,臣来迎您驾临邺城……”石超说。
痴帝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捂着肚子,咧着嘴,对石超说:“石将军,我渴,我饿……”
听痴帝如此说,石超赶忙下马,摘下水囊,递给这位大傻子。
大概失血过多,痴帝特别渴,仰头把满满一水囊的水喝了个干净。
“石将军,我饿……”
石超为难。夜间带兵偷袭,他自己和手下兵士皆轻装上阵,根本没有携带干粮。
还好,左右兵士四下搜寻,从附近一个荒弃的园子里面摘得几枚烂了半截的秋桃,于是集中放在一个兜鍪中,奉给痴帝享用。
痴帝饿极了,不顾桃子上面的血污和尘泥,三口两口,就把几个桃子吞进了肚子。
过了一会儿,卢志纵马赶到。在他身后,还跟着半夜跑散的几十个大臣,其中包括琅邪王司马睿。这些人,本来都是在乱中被邺城兵士生俘。他们遇到卢志后,即刻得到优待,皆被解开绳索,赠以马匹骑乘。
看到痴帝还活着,大家都感心神稍安。
“使陛下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卢志等人急忙滚鞍落马,跪在地上向痴帝叩头请罪。
琅邪王司马睿见痴帝一身血衣,赶忙脱下自己的罩衣,匍匐着过去,要帮助大傻皇帝脱下身上的血衣,换上干净衣服。
痴帝发了一小会儿呆。
他望了望不远处嵇绍被杀留下的一摊血,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摇头,说:“勿换,嵇侍中血在,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