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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引狼入室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5540

“父亲大人,匈奴五部贡献了这么多毛皮,难道您自己一点不留,全部都要给成都王司马颖送去吗?”刘渊长子刘和小心翼翼地问。

刘和之弟刘聪刚从离石左国城回来,带回数十驮珍稀毛皮,包括黑豹皮、雪貂皮、马皮、海豹皮、蒙茸貂鼠皮、鲨鱼皮和各种各样的兽尾。最珍贵的,要数一张蓝色的“碧芬”皮。“碧芬”乃胡语,意思是“蓝熊”。这张动物毛皮,颜色蓝得耀人眼目,比波斯的靛蓝颜料还要蓝,在光线下验看,呈现出一种无比神秘、高贵的气息。

刘渊信手翻检着那些价值昂贵的皮毛,面露不屑。“这些东西,全部都给成都王送去!这些算什么,不久的一天,整个大晋国家都有可能是我们手中之物,连同晋国子民,也都是我们匈奴的奴仆。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

“对了,我让你在五部领地特制的羔皮大裘带来了吗?”刘渊问刘聪。

“禀报父亲大人,我让人用上好的羊羔皮做了一件大裘,放在这个黄缎锦匣内。”说着话,刘聪毕恭毕敬地把东西递给刘渊。

“知道为什么我送这东西给成都王吗?”刘渊抚摸着大裘上面镶缀的星辰、山川和瑞兽图案,问两个儿子。

刘聪抬了一下眼皮,瞥了一眼自己的兄长,没敢先于刘和说话。

刘和深谙汉典,马上卖弄才识:“穿大裘,乃天子特权……皇帝在祭祀昊天大帝的时候,戴冠冕,身穿大裘。父亲大人送这件东西给成都王,是向他宣表忠心……”

“嗯……”刘渊满意地点点头。

自司马颖得封为皇太弟之后,为了羁縻群胡,他听从卢志建议,把刘渊召到邺城,委任这位匈奴五部大都督为太弟屯骑校尉。听闻东海王司马越拥痴帝从洛阳北来邺城征伐自己,司马颖任命刘渊为辅国将军,负责邺城北城的战守。洛阳六军败绩后,痴帝被劫入邺城,司马颖大赏邺城守卫众官,封刘渊为卢奴伯,加冠军将军位号。

身在晋土,心在匈奴。当时眼见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联手之下兵强马壮,刘渊不敢贸然提出自己想回离石匈奴部落的请求,只得暂且委曲求全,待在邺城伺机行事。

“父亲大人,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左贤王刘宣等部落酋长,在五部会盟,暗中想推立您为大单于。机会千载难逢,如果您能回到五部,定能兴复我们匈奴邦业,重彰我们匈奴人的荣耀。我此次前来,携带刘宣等人的推举书给你……”刘聪从内衣中掏出一份用羊皮写的誓书,递给刘渊。

“唉,遥想昔日,我们匈奴先人与汉人约为兄弟,誓言忧泰同之。但是,自汉亡以来,魏晋代兴,我屠各匈奴部落贵种,虽有单于虚号,无复尺土之业。魏武帝改制,更使得我们匈奴贵种降同中国编户百姓。如能趁晋朝大乱的机会兴邦复业,也不虚生此世!”刘渊咬牙切齿地叹息道。

“五部匈奴,皆认定父亲大人姿器绝人,干宇超世,故而秘密推立您为大单于。希望父亲大人能相机而动,速回五部。蛟龙入海,谁能制之!”刘聪热切地说。

“我前日已经向成都王请假,说匈奴部落有尊贵老人病逝,要求回五部参加会葬之礼……当时,恰值洛阳军队来伐,未获允许。这样吧,你们兄弟明日先回离石,以成都王的名义召集附近诸胡部落,伺机而动!”

“父亲大人,可以先让兄长回匈奴五部召集人马准备举大事。如果我兄弟皆回,恐怕会引起成都王和他手下卢志等人的疑虑……天赐我匈奴良机,前日,我参加成都王军队,虽然号为先锋将,未发一箭,石超就已经把皇帝俘回邺城。论功行赏之时,我得拜右积弩将军之职,日后起事,必能借此将号,诳惑晋朝官员……”

刘聪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不停地玩弄着手中的剑柄。

刘和心生不快,这位四弟刘聪,总能在关键时刻在父亲面前卖好。但是,表面上,刘和依旧和颜悦色,表示说自己回离石后,一定组织好当地群胡部落。

“以匡助成都王之名,确实能帮我们不少事。无论是匈奴五部还是群胡部落,都多怨晋人,到时候,我们苍狼大纛高悬,定能一呼百应!”

刘渊不住点头。

低头想了一会儿,他高声道:“来人,给我弄些巴豆来!……我先大泻一下,装出病容。如今万事俱备,只看如何能顺利回到五部!”

邺城。听政殿。

痴帝被成都王司马颖兵士劫入邺城后,晋朝政权中心完全转到了邺城。成都王以痴帝名义下诏,宣布大赦,改元“建武”。

虽然皇帝在手,烦心事却很多。为此,司马颖不敢松懈,召集手下谋士卢志、牵秀等人商议痴帝入邺城之后的国家大政。刘渊、刘聪等人均在座,还有石超等一些成都王一系的高级军将在场。

“长安方面,河间王司马颙听说皇帝幸邺,洛阳无主,已经派大将张方率军逼近都城。河间王这个人,居心叵测!”卢志说。

“洛阳城内,尚有不少大臣。城中守将,是长沙王昔日手下爱将上官巳。此人粗蛮无智,谅必洛阳他守不住几天,必陷于张方之手。”石超愤愤,攘袂说,“待我替大王出征,夺回洛阳城!”

“皇帝如今在邺城我们这里,洛阳城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不必太过多虑……”牵秀沉吟,“只是那个河间王,总是首鼠两端,让人放心不下。”

“既然河间王挖我们墙脚,现在又不好和他明着闹翻,不如这样,牵大人,我委任你为平北将军,你带一批人马,坐镇冯翊,如此,就能在河间王身边也安插一下我们的人……”成都王说。

牵秀于座中伏地拜礼,表示接受任命。他一脸雄心勃勃,表示说:“我到长安之后,可以联络河间王左右,施以反间,替大王在西北伺察动静。一旦有机会,必生擒河间王来邺城!”

成都王司马颖脸上带笑,摇手道:“莫急,莫急,河间王现今和我们还处在一个阵营,万事慢慢来,无须急躁……”

“大王,做事须于人先,切勿存妇人之仁!”牵秀拱手道,“皇帝虽在邺城掌握之中,纵观时势世事,王公大臣多反复无常,暗藏机心,大王您不得不防啊。”

一丝笑意凝固在司马颖脸上。

“……前日,东海王司马越在洛阳檄召四方兵,听说赴者云集。他拥抬皇帝乘舆征讨我们,到达安阳之时,已经汇集了十多万人。唉,当时邺城上下无不震恐,历历在目……不知众卿是否记得,当日,我向群僚问计,岂料那东安王司马繇竟然说:‘洛阳天子亲征,应该释甲缟素出迎请罪。’主上为群小所逼,北征邺城,东安王竟然给我出如此主意,劝我束手就刑!可恨,可恨!”

听成都王司马颖如此说,刘渊一脸忠色,愤然劝道:“大王,您安定天下,当以大仁易小惠,如果不大行诛戮,则众人必存反侧侥幸之心。东安王身居邺城,恐怕他日后会为东海王等人内应……”

一席话,激得成都王司马颖怒起。他信手拿起一封空白青纸诏书,飞快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身后的宦者孟玖,厉声说:“赉此诏到东安王王府,赐他死!”

成都王幕僚中,没有什么人与东安王司马繇相善,故而无一人出面回护他。

如此,一纸青诏,就把昔日壮志凌云的东安王送上了黄泉之路。

“对了,宗室间错综复杂,关系密切,希望大王能防患于未然,把握各个关口,凡是诸王宗亲,莫使他们能自由往来出入,以免他们心存两端,暗中与东海王、河间王等人联合……”刘渊又建议道。

说话间,他的脸上,道道汗痕,流露出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特别是当他捧着茶盏往嘴边送的时候,双手微微地哆嗦着,很勉强很虚弱的样子。

巴豆泻药,立竿见影。这位匈奴贵酋脸上蒙罩了一层阴影般的呆滞,脸色蜡黄。仅仅两天工夫,大泻之后,他就变得非常消瘦,从前丰厚的胸膛,如今似乎连半圆形的锁子骨都暴露出来,那长满红褐色硬毛的喉结,不停滚动着,尖削的宽阔肩膀,看上去很不自然……

怀着怜惜之情,成都王司马颖慨叹:“我司马宗室,个个狼子野心,如刘元海这般对我们大晋忠心耿耿的人,罕而又罕!”

一股火花般的东西在刘渊眼睛里闪了一下。随即,他流露出温柔、驯顺的神情,于榻上向成都王行拜礼。

“琅邪王司马睿乃东安王司马繇亲侄,此人官为左将军,沉敏有智,希望大王能把此人也控制住,别让他跑到东海王那边去……如果您真的对他放心不下,杀之可也!”刘渊继续向成都王出主意。

司马颖点头。他扭头对卢志说:“发敕,通告各个关口津渡,严加盘查行人,禁止宗室外出!”

卢志忧心忡忡,也不禁叹息道:“宗室离心离德,内讧不已!如今,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和安北将军王浚,都以奉迎皇帝为名,起大兵来讨伐大王,我深为大王忧之!”

成都王:“东海王司马越兵败后先逃到下邳,驻守当地的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闭门不纳,他就逃回其封地东海。司马越这个人,阴贼狡猾,很不好对付。不过,当今之计,隐忍为上,我们大可表面赦免这些宗室罪人……昨日,我已经下令,发诏宽恕司马越。只要他能回朝,可以暂时封他个虚衔稳住他。但我估计,他肯定不会应诏命……你们瞧,东海诏书未达,司马越的亲弟弟司马腾就和王浚起兵了……可惜,我事先安排和演杀他们,计策未成,可惜,可惜!”

王浚字彭祖,乃晋朝大臣王沈的儿子。从道德勋业方面讲,王沈最早是曹魏一朝的高官,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当初,曹魏少帝曹髦带兵攻打司马昭,临行前召王沈、王业两人,以实情相告。不料,这两个不忠小人不仅不帮助少帝曹髦,反而扭头就跑,驰告司马昭,使这位曹魏权臣争得了宝贵的时间,最终导致少帝曹髦的被弑。王浚呢,本来是王沈和婢女私通所生。他十五岁的时候,王沈病死。由于这老头子身后无子,王浚就被王家亲戚推为后嗣,袭其父爵为博陵郡公。贾氏当政时,他被委派去镇守许昌。当年,愍怀太子司马遹被贾南风幽禁在许昌,王浚承旨,帮助太监张弘出谋划策,在谋杀太子过程中出力不少,深得贾氏家族青睐,获迁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坐镇一方。

日后,王浚见天下大乱,深为自安之计,处心积虑结好周边夷狄首领。当其时也,诸部鲜卑中东部鲜卑最为活跃,其中宇文氏、段氏以及慕容氏三部最强。由于武帝一朝在辽东、辽西对慕容鲜卑进行过有力打击,慕容鲜卑一蹶不振。眼见宇文鲜卑和段氏鲜卑人强马壮,王浚就自己私下与鲜卑“和亲”。膝下总共两女,他把一个女儿嫁给段氏鲜卑的务勿尘,另一女嫁与宇文鲜卑酋长苏恕延。赵王司马伦篡位的时候,齐王、成都王、长沙王三王起兵,王浚一直屯兵观望。由此,王浚深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恨。邺城主政之时,司马颖就任命手下右司马和演为幽州刺史,暗中嘱咐他去到当地后,伺机杀掉王浚,然后统领其手下兵马。

和演暗携成都王司马颖密诏,先秘见乌丸族单于审登,得到了对方口头支持,商定一同谋执王浚。新官上任之始,和演和王浚二人约定在蓟城城南清泉水上共聚宴饮。当时,蓟城内有两条驰道,和演和王浚各走一道。和演想趁两人宾随仪仗交合、互相在马上作揖行礼时杀掉王浚,不巧,天降暴雨,和演手下兵器皆湿,弓刀不便,谋杀王浚未果。

乌丸族的审登单于很迷信,他和族人嘀咕:“和演想杀王浚,几乎要得手的时候,忽然天下暴雨,定是上天佑助王浚。违天不祥,我们还是别站在和演一边。”于是,审登单于向王浚告密,说和演要杀掉他。惊恐之下,王浚忙召集兵士,先下手为强,与审登一起攻杀了和演。

自此之后,王浚对成都王司马颖怨入骨髓。

此后,河间司马王颙、成都司马王颖兴兵内向,杀害长沙王司马乂,王浚更起不平之心。得知东海王司马越拥痴帝征讨成都王司马颖的消息后,他立即与司马越的弟弟并州刺史司马腾一起兴兵,并召自己的女婿务勿尘引鲜卑兵自随,率胡晋合兵数万人,进军兴讨司马颖。

邺城听政殿内,卢志说到王浚和司马腾,众人良久无言。这二人,对邺城的成都王和其手下文武来说,确实是当下的心腹之患。

众人噤口之间,刘渊忽然拍案,一腔义勇形于颜色,他对司马颖表示:“今二镇跋扈,逾众十万。此辈来者不善,恐非洛阳宿卫中军和邺城守军所能抵御……请殿下派我回离石,我定会劝说五部匈奴,共赴国难!”

其实,司马腾和王浚合军后也就四五万人,刘渊夸大为十多万,不过是为了恐吓成都王司马颖。

见刘渊如此请缨,司马颖甚为感动,禁不住说出心里话:“元海啊,匈奴五部之众,你真能为我调动出来吗?纵使匈奴劲卒能来保驾,鲜卑、乌丸兵马天下闻名,劲速如风云,哪里能那么容易与这些人相抗衡呢?我想护送皇帝归于洛阳,暂避其锋锐,然后传檄天下,以逆制顺,不知君意何如?”

刘渊:“成都王殿下,您乃武皇帝之子,有殊勋于王室!威恩光洽,四海钦风,有谁不想为殿下您舍身投躯而战啊,何必妄自菲薄!王浚无能竖子,东嬴公司马腾宗室疏属,此辈岂能与大王您争衡天下!大王,倘若您携军离开邺城,正好示弱于人。路途迢迢,中间变易万端,洛阳哪里能那么容易到达呢?纵使您能安全到达洛阳,依在下之见,到那个时候,国家威权必不在殿下掌握之中。天下人追风逐势,威权一去,纸檄尺书,谁能奉之!”

司马颖沉吟。

刘渊掀髯大言:“东胡鲜卑、乌丸之兵,号称劲悍,但肯定不敌我匈奴五部飞骑……希望大王您能勉励士众,抚慰将属,在邺城镇守,以不变应万变……我刘渊回离石之后,统率五部,当为殿下平灭丑类,以二部攻击东嬴公司马腾,以三部进袭王浚。如此,二竖之首,可指日悬于邺城城门之上!”

当初,南匈奴依附后汉朝廷之后,五千余部落被安置在五原塞,稍后迁至西河美稷,后汉政府每年耗费一亿多两白银供给这些失败的蛮族,想使得这些昔日雄武的匈奴能够成为抵挡北匈奴的屏障。可笑的是,有可能昔日汉军太过神武,这些从前彪悍异常的狼血匈奴败后一蹶不振,勇武尽失。继匈奴而起的鲜卑人尽占匈奴故地,不断向西杀掠,打得南匈奴一败再败,人马被杀无数,牛羊损失无数,日益向南退却,最后,龟缩到离石附近才得以停下喘息。所以,方才刘渊一番匈奴如何神武能轻易击杀鲜卑之言,纯属鬼话。

闻刘渊一番慷慨陈言,成都王司马颖大悦非常。“来人!立刻传诏刻印,拜元海为北单于、参丞相军事。”

卢志听此言,欲站起身来相阻。但他见成都王二目炯炯,眼含热泪,正在感激义气的兴头上,只得重新坐下。

司马颖起身,亲自斟满一觞酒,递给刘渊,语重心长道:“元海,我属下多人,如江统之辈,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言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常常让我提防你们匈奴诸部大人……今日君之所言,出于赤诚,句句感动我心。希望你能协同五部匈奴,耀我大晋国家!”

闻此言,刘渊慷慨流涕,赶忙跪下,接过成都王递过的酒觞,一饮而尽。

“大王,我刘渊誓以必死,以报大王信赖!如渝盟誓,族属屠灭,无复孑遗!”

刘聪也随父亲跪谢,听父亲如此说,他禁不住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