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南北英雄(一)
“奉成都王、河间王令旨,废皇后羊氏为庶人,禁锢于金墉城!废皇太子司马覃,幽于金墉城!”
这次在太极殿上宣旨的,不是宫内宦者,而是河间王大将张方手下军将。
原来,当东海王司马越拥痴帝北征邺城之后,整个洛阳都城就处于长沙王昔日爱将上官巳的控制下。此人粗鲁残暴,纵容兵士,深为京城士庶所恨。
听说东海王拥抬皇帝乘舆去攻打邺城的成都王,人在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就派张方率两万精卒出发奔赴邺城,想见机行事,捞取好处。很快,消息传来,东海王失败逃回封地,痴帝已经被成都王劫持到邺城。河间王司马颙很想火中取栗,即刻下令张方率兵改道,准备攻下京城洛阳。上官巳派人出战,被张方打得大败而归,只得关闭洛阳城门死守。
洛阳城内,人心惶惶。腿伤未愈的刘琨,深恨上官巳跋扈,就与当时恰好在洛阳的祖逖密议,然后,二人联合几个洛阳中军军将,趁夜进入东宫,把被东海王司马越复立为皇太子的少年司马覃扶上马。
见有皇太子出面作号召,兵士即刻聚集。刘琨、祖逖率领数千军士,对屯聚云龙门的上官巳实施突袭。猝然无备之下,上官巳不敢应战,忙与手下数人仓皇逃出洛阳。
大清早,刘琨、祖逖率领一些洛阳禁卫军兵将,奉皇太子司马覃出城,大开洛阳的广阳城门,列队迎接张方大军入城。
自得拜皇太子以来,几年来惶惶恐恐,年方十岁的司马覃显得特别小心。当看到旌甲耀日的两万长安精卒和立于马上浑身甲胄的张方,这个少年顾不得自己皇太子的尊贵身份,下辇望张方而拜。
张方得意扬扬,睥睨一切。
此情此景,令刘琨和祖逖大为寒心。显然,这位张方来者不善。二人未曾想到,赶走了上官巳,迎来张方,无异于驱狼招虎。
果然,刚刚过了一天,张方就承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的意旨,召集百官,当众宣布重新废黜司马覃、羊献容的皇太子和皇后位号。
皇后、皇太子二人为政敌东海王所复立,他们的被废,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大殿之上,废后羊献容忽然放声大哭。
命运如此不公!听到废后诏旨,她心如刀割,胸中突然涌出一种不能言说的悲痛。
她喉咙抽搐着,久久不能止歇哭声,那样哀怨,那样酸辛,梨花带雨,遍体颤抖……
包括刘琨、祖逖在内的群臣,皆当殿肃穆低头,任由羊献容宣泄她的哀恸。
坐上皇后位子几年间,这个昔日面色红润、行动矫健的美丽少女,如今看上去饱受宫廷生活的摧残。她身上的皇后衣饰,穿了脱,脱了穿。人们记忆中她曾经那样迷人的美丽,已经成为类似昙花一现的历史回忆。
当她被宫女们架扶着下殿的时候,刘琨偷偷抬头,仔细看了她一眼。于是,刹那间,他心中涌出无限对造物法力的慨叹。曾经苍翠的回忆,覆盖着往昔,让人回想起那短暂的幸福岁月。美丽迷人的东西,似乎都不能长久。过去支离破碎,似乎纯属偶然,给人以那样不真实的感觉。
母仪天下的皇后,在混乱时世中,似乎成了一种时时要被抛弃的旧事物,再不能唤起天下人的敬崇之感。
皇帝都是土偶,何况皇后!
哭泣着经过刘琨身边的时候,羊献容泪眼迷离,瞥了他一眼。顿时,刘琨心乱如麻。
“迎来张方贼人入洛阳,她的再一次被废,全是我的错……”这个让人惭愧的念头,忽然清晰地在刘琨心中升起。
跟随着羊献容的因恸哭而抖颤的身影,刘琨的目光落在了太极殿殿庭中那些葱茏苍郁的树木上。当阳光斜照的时候,太极殿外面那些树木似乎连质地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薄暮来临,阳光自远处向树丛投上温暖的光,使得树颠上面的叶子变得耀目。那些高大的树木,从殿里远远看上去,就如同一支支熊熊燃烧的巨大蜡烛,又像是朵朵被造物催开的庞大红色花束,异彩纷呈,把人生与现实真真切切地分隔开来。
在这样动人心魄的如画背景下,羊献容的身体显得十分纤细和单薄,让人顿起悲伤之心。
怀着忽然涌上的脉脉温情,刘琨目送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暗自祈念她能受到命运的荫庇。
继羊献容之后,废太子司马覃蹒跚下殿。这个忧伤、早熟的少年人,孤独地行走在太极殿的丹陛上,垂头丧气地迎接深不可测的命运。
对在场的晋廷朝臣而言,废太子司马覃,其实更值得他们内心产生真正的怜惜之情。这个不更世事的少年,自他八岁起被推上皇太子的位子,就赶上季世纷纭。风口浪尖之中,血色浓雾会一直笼罩着他……
很快,羊献容和司马覃两个人就消失在双白石莲之后。
在那里,有个巨大的泉眼,从石制瓮口涌出,喷注于白莲之上,水雾氤氲,形成一道绚丽的彩虹。在美不胜收的树木映衬下,远远望上去,喷泉那最粗长的一股水柱,仿佛凝固静止不动一般。微风吹拂下,泉眼石雕周围一圈水雾摇曳,笼罩着迷人的七彩虹霓,它悠悠轻扬,氤氲腾腾,稠密无隙。
水雾柔弱,迷蒙成一片珠帘般的东西。那些水珠看似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形成了顶端一朵椭圆形的水雾球,升腾着冲天而上,迅猛而轻捷。但是,当罡风吹过,本来在阳光下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褐金的水雾珠,就会猛地被击得粉碎……
霜晨薄冻,刘琨和祖逖连人带马跑得大汗淋漓。
“华林园,皇家御苑啊,如果不是兵荒马乱,这里怎么能有野狼出没!”刘琨观察着地上被多日前的宫内马车轧过的印痕,叹息说。
“唉,如果太平盛世,你我也不可能到华林园里面来打猎!”祖逖遥望宫城巍巍,不住揺头。
秋雨过后,华林园深处的路径变得非常泥泞。那些隐藏在泥里面的嶙峋怪石,时时暗中绊碍,把两匹马弄得很辛苦。祖逖所骑乘的青马乏力,累得嘴边白沫乱挂。
东海王当政之时,任命祖逖典兵参军、济阴太守。不料。刚刚从范阳回到京城,他才知道东海王已经落败而逃,窜回了封地东海。自然,先前一纸任命,也变成了废纸。徘徊间,母亲病重消息传回洛阳,祖逖马上就要返回乡里尽孝。
身穿锦袍的刘琨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由薄薄金皮打制成的水壶,仰头饮了一大口酒,低头数了数箭囊里面的箭。“跑了半日,还不见狼踪……”
祖逖非常敏捷地翻下马来,蹲在地上仔细察看狼的足爪印,辨识地上已经干透了的狼粪。
“越石,你这匹枣红马的胸膛已经让鞍套磨坏了一点皮,小心啊……”祖逖轻轻挥舞手中拧成螺旋形的鞭子,提醒刘琨。
“没事,我马厩中有良马几百匹,回去换一匹就是。”刘琨本性不改豪侈,他理着缰绳,简短地回答说。
刘琨所骑,是一匹三岁口的年轻儿马。它刚刚钉上马蹄铁,昂头挺胸,煞是威风。可能对于新钉的马掌还不是很习惯,它时不时会在滑溜溜的石头上趔趄一下。
初次被主人骑乘,它很感兴奋,很紧张,不停跳跃撒欢儿。刘琨稳稳骑在马上,似乎粘在马背上一样。每逢路途稍微平坦,他会一直松着手中的缰绳,任由儿马在角度平缓的山坡上驰骋。
儿马淘气。有时候,它跑累了,就扭着脖子,用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刘琨,然后晃动脑袋几次,回头想用嘴去咬主人腿上的蔽膝……
刘琨、祖逖在一座座小山冈上面搜寻着。
在刘琨马后,有一大群猎犬跟着跑,它们看似散乱,其实非常有序。
猎犬中,大部分是灵缇类的犬只。带头的,乃一头褐色大獒。它非常忠实,一直紧紧跟随刘琨,大嘴几乎紧贴马尾梢。
大獒由于跟得太近,惹得刘琨胯下的儿马很生气。它不停地回头,尥蹶子,总想踢开那只大獒。
刘琨、祖逖两个人驰马,在谷梁和谷底间跑来奔去。他们边跑,边扣紧鞍头,于驰骋中密切注视周围的动静。
那些猎狗都不闲着,跟随着两匹马在高低不平的山冈上不停地跑。
穿过一条陡峭的沟壑的时候,刘琨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仔细观察。在前面一个陡峭山梁上,他发现一只灰色大狼的身影。
“追!”
刘琨扬鞭大喊。
那只狼,腿窝里的长毛似乎还没有完全脱掉,正在警惕四顾地慢走。听到狗吠的声音,它先是把身子伏在地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猛然蹿起身子,连跑带滑,开始贴地狂逃。
狗群兴奋起来。带头的大獒并不吠叫,它带领着猎犬,四下散开,保持着一种相对密集的马蹄形阵势,向那只大狼冲过去。
五六只矫健的灵缇跑得更快,提前绕到了前面,切断了大狼向远处深山林地逃跑的路径。
大狼身体非常健康,从它逃跑的路径上看,它的经验也很丰富。但是,由于它最近偷吃了许多华林园内豢养的鹿和别的小动物,身子略微发胖,奔跑不如先前迅捷。不过,在奔跑中,它还是保持着非常有弹性的姿态,时时跳跃着,跑过一个又一个土岗。
追逐奔跑过程中,有几只大老鼠从大狼脚下蹿过,胡乱地四下乱跑。那些猎犬很专心,对脚下乱蹿的老鼠都没有在意,也没有因之停留,一心一意地追击眼前这个大猎物。
刘琨、祖逖二人搭矢在弓,瞄了几次,都因为害怕误伤猎犬而没有发箭。
大狼奔跑到斜坡的一块洼地处,喘息着。猎犬成群地把它包围住,逼停了它。
大狼有些迟疑,看上去似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褐色长毛的大獒猛地绕到它的正前方,忽地扑了过去。大狼腰部一凹,闪了一下,竟然躲过了大獒的攻击。
大狼看准了空当,更快地跑向树林。
刘琨、祖逖猛抖马缰,跟随猎犬对大狼紧追不舍。
由于林地近处的地上长满了蓬蒿,大狼和狗群在里面飞跑,土地黑乎乎,与大狼和猎狗的皮毛混成一色,让人难以看清楚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