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逍遥游》(三)
【小知不及大知】刚才已经把知识的等级分出来了。准此,所有存在的生命,都分小知、大知。蝉和斑鸠是小知,鹏就是大知了。人呢,知道得更多。人要看报,而鹏不看,鹏又是小知了。这就是小知和大知相对的区别。也不是说我们就高,外星人也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事情。这样比,我们又是小知了。
【小年不及大年】刚才说知识,现在又说寿命。有些生物寿命短的就叫小年,寿命长的就叫大年。生物分各种阶梯等级,与寿命短的比是大年,与寿命长的比是小年,都是相对的。
【奚以知其然也】就是“何以知其然也”。“奚”就是“何”。就是问:你怎么晓得这其中的道理呢?自己提问,然后自己回答。
【朝菌不知晦朔】“朝菌”是夏天雨后,乡村竹林里啊,田边啊,长出来的野菌。朝菌的生命短得很,拿阴历来说,晦是每月下旬,朔是每月初一。“晦朔”就是从本月的下旬到下月的初一,这个距离是相当近的,至多七天,朝菌命太短了,前不知晦,后不知朔。
【蟪蛄不知春秋】“蟪蛄”是蝉的一种,俗名金蝉,很小,夏天最热的时候出来,夏末死亡。蟪蛄永远不知道有一个季节叫春天,因为它的生命一开始就是炎夏,它会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热,夏天还没完它就死了,因此它也永远不知道有秋天。金蝉不知道什么叫秋高气爽,你如果对它讲秋高气爽,它永远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当然,它也不懂什么叫万紫千红。
【此小年也】这些都是小年。
【楚之南有冥灵者】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就是中国最南方了,楚之南,就是很偏远的地方了。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这是什么树,我也不知道,当做传说看吧。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这种树长得慢,一千年才算一个春秋,才算它的一年。此树长寿得很,不像我们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年,它要一千年才算一年。美国有一棵红杉树已活了六千年。六千年对于冥灵来说只算活了六年,所以冥灵长寿。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说远古时代,还有一种树叫大椿,更加长寿,八千岁才算一春,又过八千岁才算一秋,那岂不是要一万六千年才算它的一年?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刚才说树,现在转回来谈人,谈一个叫彭祖的人。“乃今”就是至今,“以久”是说以他寿命的长久,“特闻”就是特别闻名。现在风行旅游,全国很多地方都想把招牌拉进来,这个说彭祖是我们这儿的,那个说彭祖是他们那儿的。彭祖,经考证,不是一个人,彭祖是一个部落。在商朝,这个部落是在后来的彭国,彭国又在彭城,彭城在现在的江苏徐州,那个地方的部落,在商朝时已传了好多代。他们这个部落,每个首领都叫祖,后人说彭祖八百岁,是指首领一代一代加起来,有八百岁。到庄周的时代,彭祖已经是神仙传说了。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把你我这些普通人拿去和神仙彭祖比的话,不是显得我们很短命、很可悲吗?
这一段再一次说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存在等级层次之分,低层次与高层次之间互相是不了解的。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只有人生百年,人到七十就已经古来稀了。前除少年后除老,中间不剩几多年,况有忧伤与烦恼。我们的生命短得很。
他为什么要这样讲呢?刚才不是说了,人分等级,蝉和斑鸠跟那个大鹏鸟更不是一个层次的,中间层次间隔太多,彼此无法了解。世界往高端和低端都是无限。我们所知有限,我们的生命这样短,只有几十年。人类的历史也很短,人类进化进入现代智人阶段,也不过才几十万年,几十万年之前还是猿人,都是无法跟茫茫无限的宇宙、悠悠无限的时间相比的。我们愈骄傲愈可悲。那些扬扬得意之徒读了庄子这些话,都会萌发自知之明,不会狂妄自大。如果说读了《庄子》有什么好处,也许这是一点好处,知道自己很小。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夫知效一官】“故”,所以。“夫”,彼等,那些。所以,那些知识刚好够做某一官职的人。
【行比一乡】他的表现在他家乡很是突出。
【德合一君】他的修养能够满足一个小邦君主的需要。
【而征一国者】能被聘到某一小国去服务。
这几句是说这位老兄很有本事,他的知识够做个芝麻官,他的表现在乡里还不错,他的修养能够给一个主子服务,他可以到县城当个公务员,能力就那么大。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就这样一个小公务员,他也把他自己看得伟大得不得了,正如笑话大鹏的小鸟。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像这样一位扬扬自得的老兄,却不免被宋荣子笑话,说他见识渺小。
由此可见人有等级,低级的总被高级的嘲笑。那么宋荣子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来赞扬他,他也不当一回事,也不更勤勉。这个“劝”就是勤,所以从前的成都商业场叫劝业场。劝业就是勤业,好生努力经商就叫劝业。全世界都来赞扬他,他都不会因此更加勤快。你看鲁迅先生写的那个阿Q,阿Q在舂米,旁边的人说阿Q舂得好,阿Q就使劲舂,一下子变得很勤快了。宋荣子这样的人,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很伟大。他本不在意别人的表扬。
【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同样,哪怕全世界都来声讨他,他的情绪也不受影响。“沮”就是情绪受影响。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受层次等级的约束,超脱了这些,是真正自由的人。所有前面说的,从大鹏鸟起,至蝉为止,都生存在各种等级里,都有一定的见识把它们限制在里面,都不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说句实在话,我们现代人大部分也做不到这点,人家只要对我们稍微表扬一下,我们就猛地努力工作,人家只要说我们不好,我们连晚饭可能都吃不下了。我们都是“小”人,都不自由。尤其“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那种境况实在太可怕了,我是做不到“不加沮”的。读了《庄子》,你就明白了你自己,不自由。
【定乎内外之分】像宋荣子这样的人,他完全分得清楚,什么是内,什么是外。内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外就是与你不相干的事情。有的人活在世上,始终没有弄清楚外和内,他自己的事情他不晓得,今天说这个人不好,明天说那个人不好,他就是不清楚自己的不好,他没有“定乎内外之分”。还有些人整天瞎操心,不是他的事情,他跑去忙,到处谈说别人的事情,哪一个又升了一级,现在已经是副厅级了,哪一个又如何到中央去了。你只是个小公务员,却把内心完全用到外面去了,没有悟到内外之分。你连自己门前的雪都没有扫干净,倒去说人家的瓦上有霜,这就叫不明白内外之分。
【辨乎荣辱之境】像宋荣子这样的人,他分辨得清楚什么是光荣,什么是耻辱。很多人就是不能够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光荣,什么是真正的耻辱。这样的人太多了,听了句表扬,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己就晕了。
【斯已矣】这就到顶点了。一个人把内外分辨清楚,把荣辱分辨清楚,就算到顶点了。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彼”指的是宋荣子。“数数然”就是对所处的现实世界能看出很多明堂,一条两条三条,能谈出很多内幕来,就像我们现在的人,国家的政策方针啦,股票会不会涨啦,房屋的价格啦,他都能“数数然”谈很多。宋荣子不这样。宋荣子对于现实世界从未“数数然”,就是不想多打听,那些与他无关。他只关心改善自己的品德,改善自己的处境,改善自己的精神,使自己能够获得愉快。“数”,有一个意思,排得很密就叫“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个接一个,我们把它叫数目。它排得很密,所以叫数目。“数数然”就是密切关注的样子。
【虽然,犹有未树也】纵然是像宋荣子这样,还有事情他做不到。这个“树”是动词,树立起来的意思。“犹有未树”,还有做不到的事情。意思是像宋荣子这样的人,仍然不逍遥。因为很可能,宋荣子还未能做到无待,这样他就不逍遥了。至于哪方面还不够,庄子没有说。
【夫列子御风而行】“夫”就是“那个”。“御”是驾驭。列子能够驾风飞行。
【泠然善也】三点水的“泠”不是两点水的“冷”。“泠”,就是我们说的水清凌凌的意思。说列子在空中驾风飞行,肌肤能感觉到清凉的空气,觉得非常舒服。“善”,本意为羊肉美味,用在这里就是非常美好、非常安逸的意思。
【旬有五日而后反】列子飞行一次半个月。十天为一旬。列子飞半个月后再飞回来,能够在空中飞半个月之久。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说列子的为人很高尚。“致福”就是创造幸福。列子对于创造幸福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关心。
【此虽免乎行】对于列子说来,步行他已经免了。他可以不骑马不乘车,驾起风就在空中飞了,这不是很逍遥自由了吗?
【犹有所待者也】但是他还有所待,就是还要有一定的客观条件。凡是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才能实现的事情,皆是有所待也。凡是有所待的事情,皆非真逍遥也。刚才我说了,像大鹏鸟那样飞也要有所待。要待风啊,风要够厚啊,这样飞到空中才能更高。如果不这样,就完全失去自由,不是真自由。列子不是真自由。第一,他只能飞半个月。第二,列子是御风而行,必须要驾驭风,一级二级风他就飞不起来。所以列子也不是真正的逍遥游。
怎样的才叫逍遥呢,留到后面说。
【若夫乘天地之正】“若夫”就是“假如说”。有一种人,他所驾乘的是天地之间的正气。
【而御六气之辨】六气,阴气、阳气等。说有一种人,能够乘天地之正气,又能够驾驭六气。
【以游无穷者】他到了一个无限的境界里去游。
【彼且恶乎待哉】这个“恶”要读wū。这是问句,就是他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可待的?他就不需要风了,只需要天地的正气以及六种气,这些永远存在。这种人就是庄子说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