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之变与临城胁贡
成化十年,达延汗诞生,属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元朝皇室的后裔,号为小王子。达延汗之父巴延孟克被杀后,他成为黄金家族的唯一血脉,理所当然地继承了汗位。达延汗贤智卓越,雄才伟略;他击败瓦剌,统一蒙古各部,废除了太师、宰相之类职衔,要职全由黄金家族成员担任。达延汗将所部分为六万户,自掌察哈尔、喀尔喀、乌梁海左翼三万户,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掌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右翼三万户。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的次子,乃是大名鼎鼎的俺答汗。
中原王朝对北方游牧部落的军事行动,多半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如明初对草原的持续用兵;北方游牧部落南下对中原发动的军事行动,则多半是出于经济上的动机,如土木之变。就蒙古各部而言,与中原王朝的贸易是不可或缺的,生活中的各种物资,从丝绸到瓷器再到铁锅,都依赖于中原提供。如铁锅,草原各部必须依赖中原输出,“生锅破,百计图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以为食”。通过朝贡贸易,草原各部可以获得各类物资的供给,且还能将草原上的物品出售,换取银两与物资。
达延汗与明廷一度保持了贸易往来,至弘治十二年时,“三年三贡,每贡多至三千人,少不下二千人”。弘治十三年,达延汗移驻鄂尔多斯,未向明廷遣出贡使。明廷误以为达延汗将要纵兵掠夺,乃在次年分兵五路,突袭鄂尔多斯。达延汗不甘示弱,以大兵进攻固原、宁夏等地,双方朝贡贸易逐渐停止。
弘治十七年之后,明廷与蒙古各部的朝贡贸易全面停止。达延汗死后,他的孙子俺答汗以卓越手段,控制了右翼三万户,此后经略蒙古各部,所向披靡。可朝贡贸易长期停止,是蒙古各部无法忍受的,俺答汗更无法忍受,他喜欢中原的物品,到了痴迷的地步。
在给明廷的表文中,俺答汗表白,自己不喜欢草原上的皮衣毡裘,而喜欢中原的绸缎。他自述:“毡裘不耐夏热,缎布难得,每次受人引诱,才去抢夺,常被杀害。”为了换得绸缎,他愿意进贡黑头白马一匹、白骆驼七头、骟马三千匹。
嘉靖十一年春,俺答汗请求朝贡。兵部议后认为:“小王子进贡虽有成化、弘治年间事例,但其情多诈,难以轻信,宜命总制、镇、巡官察其真伪。”朝贡不通,俺答汗以不得请为憾,遂拥众十余万入寇。嘉靖十三年四月,俺答汗领兵至边境,欲图入贡。
嘉靖二十年秋,俺答汗遣使者石天爵至大同,请求朝贡。俺答汗保证:“令边民垦田寨中,夷众牧马寨外,永不相犯。”巡抚大同都御史史道将俺答汗请求上奏明廷。史道认为:“虏自弘治后不入贡且四十年,而我边岁苦侵暴。今果诚心归款,其为中国利,殆不可言。”
史道认为恢复朝贡贸易,对明廷有利。但嘉靖帝认为,虏情叵测,不可轻信,不但不能恢复贸易,反而要选将练兵,出边追剿,数其侵犯大罪,绝彼通贡之路。俺答汗为了能恢复朝贡,表现了足够诚意,甚至约束将士不可挑起边衅,却无成果。明廷又悬以重赏,能杀俺答汗者,赏以千金及都督爵。面对明廷的冷淡与轻慢,俺答汗虽然恼怒,可还是希望能恢复朝贡贸易。
嘉靖二十一年闰五月,俺答汗再派石天爵到大同,试图恢复朝贡。俺答汗给予使者令箭二枝,令牌一面,请求入贡,并明言,如果三请不得,将领兵进攻山西各镇。石天爵入大同后,被新任大同巡抚龙大有诱杀,传首九边示众。俺答汗此番不再容忍,六月举兵攻伐山西。此时明廷军备松懈,面对俺答汗大军,各地守军消极避战,致俺答汗如入无人之境,杀掠无数。
嘉靖二十五年五月,俺答汗再次遣使,携带白骆驼九头、白马九匹、白牛九头;九白之贡,乃是蒙古部最贵重的礼物,然而此番请求通贡,依然无果。嘉靖二十六年四月,俺答汗第五次遣使,请求通贡。嘉靖帝的回复是:“逆寇连岁为患,诡言求贡,勿得听从。其各严边兵防御,如有执异,处以极典。”嘉靖二十七年,俺答汗第六次请求通贡被拒。明廷之中,虽有支持通贡者,奈何只是微弱的声音。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俺答汗领兵十万,进攻大同。大同总兵张达出战中伏,苦战至死,副总兵林椿出援后阵亡。七月,俺答汗在断头山立大营,传召各部,准备再攻大同。大同总兵仇鸾乃是严嵩亲信,靠溜须拍马爬了上来,哪有能耐戍边,遂重贿俺答汗,请他另寇他塞。
秋八月,俺答汗进犯蓟镇、古北口,明军一战即溃,逃窜山林。俺答汗率兵掠怀柔,围顺义,逼通州,分兵四掠,京师震动。嘉靖帝大惊,令各地将领入京勤王。俺答汗此次出兵,目标就是恢复朝贡。他将在城外俘获的东直门御马房宦官杨增等人释放,令其携带书信入城。
嘉靖帝看了俺答汗的书信后,心中犹豫,召集严嵩、徐阶等商量对策。严嵩认为:“此抢食贼耳,不足患。”徐阶则认为,此时答应通贡,俺答汗开出的价码可能太高。嘉靖帝一心修仙,只求俺答汗早日退兵,当即表示:“苟利社稷,皮币珠玉,皆非所爱。”
八月十八日,各边镇军队先后赶至京师。大同总兵仇鸾领兵两万入京,被封为“平虏大将军”,统领各路援军。援军入京后,朝廷没有粮饷可发,各军四处劫掠,民苦之甚于贼。就如何应对俺答汗,仇鸾问计于严嵩。严嵩老奸巨猾,指点他:“败于边可隐,败于郊不可隐。饱将自去,惟坚壁为上策。”仇鸾心领神会,当即不出城交战,任由俺答汗在境外四处劫掠,只待其抢够了自行退去。
仇鸾惧战,秘密派遣使者出城,联络俺答汗义子脱脱,允诺贡马互市,请俺答汗退兵。最终明廷回复,俺答汗先退兵,再议通贡之事。俺答汗抢掠一番,这才率军徐徐由古北口出塞。明军虽然尾随,却不敢追击。俺答汗一退走,嘉靖帝心情放松,下令户部进银五万,采购龙涎香。这些采购的龙涎香,被用于太庙之中的祭祀,一方面祈求祖宗保佑,早日消灭鞑虏,另一方面则祈求保佑皇帝早登仙道。
嘉靖三十年四月,明廷“开马市于大同镇羌堡”。五月,“宣府设马市于新开口堡”,派兵部侍郎史道赴大同主持马市。马市贸易兴盛无比,双方各自获利,眼看着局面是一片大好;到了十二月,双方出现纠纷。俺答汗提出,希望能扩大马市贸易的范围,盖富裕牧民,有马可以入市贸易,换取布帛。可穷苦牧民手头只有牛羊,无法入市贸易,俺答汗希望能以牛羊入市贸易,换取粟豆米麦等食物。这本是合理请求,主持马市贸易的史道也表示同意,提请朝廷批准。
不想明廷内部,兵部员外杨继盛等大臣,大力反对通贡,甚至列出互市十不可,更以天朝的傲慢姿态,对待俺答汗的通贡请求。“今以堂堂天朝之尊,而下与犬羊为此交易之事,是天壤混淆,冠履同器,将不取笑于天下后世乎。”原本支持互市的内阁大学士严嵩,也转而反对开市通贡。
嘉靖三十一年二月,明廷罢大同马市,九月停宣府马市。俺答汗遣使者丫头智,至大同请求互市,被嘉靖帝下令斩杀。
丫头智临死前道:“杀我易耳,第恐中国自是无宁期矣。”明廷出尔反尔,俺答汗再次出兵,威胁边境,此后十余年间,边疆战乱不断。
却说严嵩党羽仇鸾戍边无能,为了讨好蒙古人,私自在边境线上开设马市,与蒙古人大做生意。杨继盛得知后,上奏弹劾仇鸾不成,反被打了一百棍,赶去甘肃做了个小官吏。嘉靖三十一年八月,仇鸾病死,私通俺答汗之事被揭发,以谋反罪处以戮尸之刑。杨继盛复被起用,此番他准备拼死一搏,弹劾严嵩父子。杨继盛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上《请诛贼臣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历数严嵩罪状。无奈嘉靖对严嵩的宠信不可动摇,再加上杨继盛指责皇帝本人:“甘受嵩欺,人言既不见信,虽上天示警,亦不省悟。”嘉靖帝看了勃然大怒,下令将杨继盛收监。杨继盛在狱中受尽酷刑。
嘉靖三十四年,杨继盛被处死。行刑当日,京师“满城争睹员外郎”,路上水泄不通,人山人海。反对通贡互市的忠臣死了,奸臣也死了,皇帝仍痴迷于修仙,通贡贸易之路依然关闭,草原各部对丝绸、铁锅的渴望依然,烽火照旧点燃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