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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孝宗和他的诤臣们(1)

一、孝宗初政,清除宵小

从秦至清的帝制时代,值得称道的好皇帝屈指可数,除了打天下的开国君主,大多数守成君主实在难以恭维。何故?这批人从小在深宫高墙之内成长,没有经历磨难,耳边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养成刚愎自用、骄奢淫逸的习性。指望他们力挽狂澜,难矣哉!清朝初年的历史学家谷应泰对此有一段精辟的议论,颇值得细细品味。他说:“人主在襁褓,则有阿姆之臣;稍长,则有戏弄之臣;成人,则有嬖幸之臣;即位,则有面谀之臣。千金之子,性习骄佚,万乘之尊,求适意快志,恶闻己过,宜也!”大多数守成之君难有作为的原因端在于此。

当然,也有例外。谷应泰的这段话是在评论明孝宗朱祐樘时说的,在他看来,孝宗就是例外:他“恭俭仁明,勤求治理”,能多方倾听诤臣的意见,杜绝嬖幸之门,抑制外戚,制裁太监;在早朝之外增设午朝,频繁召见大臣,寻求治安之道。所以弘治一代,号称“众正盈朝”。

这和孝宗的素质很有关系。他在太子时期,得到博学多才的程敏政、刘健等人的指点,熟读经史,养成“仁孝恭俭”的品格。即位后仍然手不释卷,经常阅读《孝经》《尚书》《朱熹家礼》《大明律》,稍有疑问立即请教儒臣法吏,无怪乎人们称赞他是明朝最为遵循儒家伦理规范的皇帝。即位以后,他拨乱反正,罢黜佞幸之臣,对内阁、六部作了大幅度的人事调整。

首先触及的是内阁大学士万安。此人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不会理政,只会高呼“万岁”,被人讥讽为“万岁阁老”。此人升官的不二法门,就是巴结万贵妃及其兄弟,投宪宗皇帝所好,与方术佞幸李孜省互相勾结,惑乱朝政。孝宗即位以后,查获一批奏折,上面都署名为“臣安进”——是万安的奏折,每一件都是向宪宗推荐“房中术”的秘方。孝宗派太监怀恩带着这些奏折前往内阁,传达他的口谕:这是大臣应当做的事吗?万安无法辩解,一声不吭,只顾叩头。他的名声本来就臭,言官听说此事,接二连三上疏弹劾。孝宗顺从舆论,把万安罢官。

接着被罢官的是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尹直。

和万、尹沆瀣一气的大学士刘吉,有风雨飘摇之感,向言官们封官许愿,建议皇帝越级提拔言官,希望他们手下留情。这一招果然厉害,言官们都缄默了。但是言官以外还有敢于直言的人,翰林院候补官员张昇出来弹劾,说刘吉把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和钳制言路的贾似道合而为一,是双料奸臣。大理寺评事夏鍭揭发,刘吉的罪状并不比万安、尹直小,奇怪的是刘吉屡遭弹劾,依然在加官进爵,人们称他为“刘棉花”——“愈弹愈起”。孝宗终将刘吉罢官。

清除宵小之徒,起用德高望重的正直大臣,朝廷由此而面貌一新。当时内阁、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可谓“一时得人甚盛,政事多所兴革,而士之沉抑者举用殆尽”。

二、起用贤臣王恕与丘濬

孝宗即位之初,就想起了刚直不阿的司礼监太监怀恩——因为支持言官抨击传奉官被先帝贬往凤阳,出于敬佩与倚重之心,把他召回。怀恩回来后,立即向孝宗建言:罢免阿谀万贵妃的佞臣,召还刚直方正的王恕。孝宗采纳了这一建议,召回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王恕,让他出任吏部尚书,使他能针砭时弊,推举贤能之人。

王恕,字宗贯,陕西三原人,正统十三年进士,历任右副都御史、云南巡抚,声誉卓著,人称“威行徼外”,“直声动天下”。宪宗时,升任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后,他对于时弊侃侃论列,从不回避,《明史·王恕传》写道:

先后应诏陈言者二十一,建白者三十九,皆力阻权幸,天下倾心慕之,遇朝事有不可,必曰:“王公胡不言也?”则又曰:“公疏且至矣!”已,恕疏果至。时为谣曰:“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于是贵近皆侧目,帝亦颇厌苦之。

王恕的直言无忌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宪宗朱见深也很讨厌他,成化二十二年把他罢官。罢归以后,他的名声愈来愈高,野史笔记中有关他的高风亮节的谈资很多。比如,成化十三年,他到云南出任巡抚,不带僮仆,行李只有一个行灶、一个竹食箩。他在给百姓的《告示》中说:“欲携家童随行,恐致子民嗟怨,是以不恤衰老,单身自来,意在洁己奉公,岂肯纵人坏事。”在云南期间,他所穿便服没有绫罗绸缎,每天食物不过猪肉一斤、乳豆两块、蔬菜一束,没有衙门的特供。

这样清正廉洁的大臣被罢黜,引起“朝野大骇”,正直的官员们一再向皇帝建言,推荐他复出。工部主事王纯甚至把他比喻为汉朝的名臣汲黯,却因而遭到杖责贬官的处分。孝宗即位后,接受建言,起用王恕为吏部尚书,不久又加太子少保头衔。

王恕刚刚抵达北京,很有政治头脑的翰林院庶吉士邹智向他提醒:以往大臣不能会见皇帝,所以朝廷事事苟且。先生应该先请求皇帝召见,一一指出时政的弊端。

王恕在皇帝面前畅所欲言,很好地履行了吏部尚书的职责。他向皇帝说,从正统年间以来,皇帝每日只上朝一次,臣下觐见不过片刻。圣主虽然聪明,哪里能够尽察大臣贤能与否?希望陛下每天下朝以后,前往便殿,召见大臣,详细讨论治国之道,谋划大政方针。孝宗采纳了这个建议,从弘治元年三月开始,早朝之外,增加了午朝,皇帝在文华殿接见大臣。被接见的大臣可以当面向皇帝陈述政见,皇帝详细询问,作出裁决。

当时陕西缺巡抚,王恕作为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推举河南布政使萧祯。孝宗要他推荐别人,王恕坚持己见,对皇帝说:陛下任命臣执掌吏部,倘若所推举官员失职,是臣的罪错。如今陛下怎么知道萧祯不才?抑或是左右近臣意有所属?臣不能承望风指,以固禄位。陛下既然以为臣不可用,愿请求骸骨归乡。孝宗最终还是接受了王恕的推举,任命萧祯为陕西巡抚。焦竑《玉堂丛语》如此品评王恕:

王端毅鲠亮峭直,好善恶恶,出于诚意,悯时悼俗,有甚护疾。故身虽在外,而其心无日不在朝廷。如公者,古之所谓“社稷臣”也……至其爱君忧国之心,发于至诚,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婴触忌讳,死生以之,又不但终日不食而已也。世方以阿意顺旨为贤,剥肤椎髓为能。吁,亦可以鉴矣!

孝宗起用的另一位名臣,是学者型官僚丘濬。

丘濬,字仲深,广东琼山人,幼年丧父,由寡母李氏教导,读书过目成诵,家贫无书,常常步行数百里借书。苦读的结果是乡试考了第一名。景泰五年成为进士,在翰林院工作,见闻愈加广阔,熟悉朝廷所颁典章制度,以经济之才自负。成化元年朝廷在两广用兵,丘濬向内阁大学士李贤上书,洋洋数千言,分析形势。李贤很欣赏,推荐给皇帝,皇帝命人抄录,发给总兵、巡抚参考。丘濬因此而声誉鹊起,晋升为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祭酒。

鉴于真德秀的《大学衍义》关于“治国平天下”的内容有所欠缺,丘濬博采群书予以补充,写了一本《大学衍义补》,阐述“四书”之一的《大学》关于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重点在于治国的方略。比如,他讲到从唐代以来,朝廷财政仰赖于江南已见端倪,到了明代江南已经成为财赋重地,以唤起朝廷对江南的重视,极具政治家见识。弘治元年,他把此书呈献给皇帝,孝宗看了非常欣赏,批示说:“考据精详,论述该博,有辅政治。”随即指示礼部出版此书。用这样的语言品评一本著作,显示了品评者自身的学术功底,这与孝宗在太子时期受到的系统经史训练,以及自己的文化追求有关。由于皇帝的器重,丘濬晋升为礼部尚书,奉命编撰《宪宗实录》。弘治四年书成,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之职,参与机务,开创了尚书进入内阁的先例。当时他已经七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