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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孝宗和他的诤臣们(2)

丘濬没有辜负孝宗的信任,屡屡上疏,触及时政的弊端。他指出:陛下应端正自身作为立朝之本,清心寡欲应对政务,谨慎对待喜好而不流于异端,节约开支而不至于耗费国力,任用官员出于公心而不失于偏听,禁止拉关系以严肃内政,提倡义理以杜绝奸佞。这样可以消除天灾人祸,实现帝王之治。一共拟了二十二条,洋洋万言。好学的孝宗耐心批阅,给予“切中时弊”的高度评价。

令人不解的是,王恕和丘濬这两位皇帝倚重的大臣,互不服气。有一天宫内举行宴会,座次的排列有一点麻烦:丘濬作为内阁大学士,自以为应该排在王恕前面;王恕以吏部尚书身份位居六部之首,自以为不宜排在礼部尚书丘濬后面,颇有牢骚。二人从此有了嫌隙。不久,丘濬指使太医院官员刘文泰弹劾王恕。先前刘文泰企求升官,吏部尚书王恕没有批准。刘文泰自以为有丘濬撑腰,弹劾王恕变乱选拔官员的成法,揭露他请人为自己撰写《大司马王公传》,大量透露被“留中”奏疏的内容。丘濬随即指责王恕“卖直沽名”。孝宗听信刘文泰与丘濬的意见,谴责王恕“沽名”,责令焚毁《大司马王公传》的书版。王恕不得不向皇帝作自我检讨,请求退休。王恕被迫退休,引来舆论哗然,言官交章弹劾丘濬“媢嫉妨贤”。

弘治八年二月,七十五岁的丘濬去世,史家对他的盖棺定论还是公允的,说他在内阁五年,常常以宽大启迪皇上,用忠厚改变士人习气,清廉耿介,嗜好学问,自己家的房屋低湿狭小,却几十年没有翻修。史家焦竑说:

丘濬文章雄浑壮丽,四方求者沓至。碑铭志序记词赋之作,流布远迩。然非其人,虽以厚币请之不与。

又说:

丘文庄不可及者三: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好学一也;诗文满天下,绝不为中官作,介慎二也;历官四十载,仅得张淮一园,邸第始终不易,廉静三也。

当然,丘濬也有弱点,即“议论好矫激”,例如讥讽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是“多事”,说岳飞未必能够恢复故土,秦桧有再造之功云云。这种令人惊骇的言论,与他性情的偏隘不无关系。他和内阁同僚议事,意见不合,竟然把官帽扔到地上;看不惯言官的言论,动不动就当面大骂;和王恕有嫌隙,甚至见面不说一句话,以致指使刘文泰攻击王恕,招来一片谴责声。他去世后,刘文泰前往吊唁,被丘夫人赶了出来,骂道:因为你的缘故,使得已故相公与王公失和,背负不义的名声。由此可见,丘濬和他的夫人,对于无端攻击王恕,导致王恕罢官,事后有所反省。

王恕从政四十余年,刚正清严,始终如一,在吏部尚书任上引荐的人才,如耿裕、彭韶、何乔新、周经、李敏、张悦、倪岳、刘大夏等,都是一时名臣。《明史·王恕传》说:弘治二十年间,众正盈朝,职业修理,号称极盛,王恕功不可没。武宗即位后,仰慕他的名声,派遣官员前往慰问,向他征求高见,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德三年四月,九十三岁的王恕逝世,武宗得到讣告,停止上朝,赠给左柱国、太师头衔,赐谥号“端毅”。

三、重用直臣马文升与刘大夏

孝宗重用的大臣,还有马文升和刘大夏。

孝宗早在太子时期就知道南京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正直名声,即位后任命他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希望他在监察岗位上发扬疾恶如仇的风格。

马文升对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十分感动,自我奋励,犯颜直谏。弘治元年二月,孝宗举行“耕藉”仪式后,宴请群臣,觥筹交错之际,还有文艺节目演出,教坊司歌舞伎的表演粗俗淫秽。马文升拍案而起,厉声说:新天子耕藉田,是为了知道稼穑的艰难,怎么可以用这种东西来亵渎宸聪呢?然后立即把歌舞伎赶下台去。几天以后,马文升从监察官的角度向皇帝提出时政的十五件大事:“选廉能以任风宪,禁摭拾以戒贪官,择人才以典刑狱,申命令以修庶务,逐术士以防煽惑,责成效以革奸弊,择守令以固邦本,严考课以示劝惩,禁公罚以励士风,广储积以足国用,恤土人以防后患,清僧道以杜游食,敦怀柔以安四裔,节费用以苏民困,足兵戎以御外侮。”孝宗欣然接受,一一付诸实施。

次年,兵部尚书余子俊去世,由马文升顶替他出掌兵部。当时承平日久,兵政废弛,他严厉考核将校,罢黜贪赃懦弱者三十余人。这批人大为怨恨,夜里挟带弓箭埋伏他家门口,企图暗杀,并且炮制毁谤文书射入长安门内。孝宗获悉后,命锦衣卫搜捕人犯,并给马文升加派十二名卫士,保护他的出入。

孝宗倚重的大臣中,最不为人注意的是刘大夏。此人的名声远远不及王恕与丘濬,却最和皇帝谈得来。

弘治十五年,孝宗任命两广总督刘大夏为兵部尚书,并立即召见他,问道:朕一向重用你,为何屡次推辞?刘大夏回答:臣年老多病,现在天下民穷财尽,万一发生动乱,责任在兵部,自度能力不足以胜任,因此推辞。孝宗默然无语。几天以后,孝宗再度召见,问道:税收和往年一样,为何说今日民穷财尽?刘大夏说关键在于“不尽有常”——并不按照常例征收,他以广西征敛铎木、广东征敛香药为例,额外征收的费用超过白银一万两。孝宗说:听取你的建议,这些征敛已经停止了,其他征敛可以一一设法停止。

几天后,孝宗召见他,询问卫所的士兵是否强勇,是否可用。刘大夏回答:臣日前说民穷,而卫所士兵的穷困更甚,怎么能够指望他们强勇?孝宗十分不解地说:士兵在驻地有月粮,出征有行粮,何至于穷困呢?刘大夏说:江南的士兵困于漕粮的转运,江北的士兵困于充当京操,所谓月粮、行粮大半为将帅独吞,能不穷困吗?孝宗叹息道:朕在位十多年居然一无所知,辜负了人主的称呼。随即命令各部门的大臣,从本职出发,畅言军民弊政,择要改正。

弘治十六年五月,北京大旱。兵部尚书刘大夏向皇帝指出,兵政的弊端没有全部革除,引咎自责,请求罢官,皇帝不许,要他陈述所说的弊端。刘大夏写了一份奏折,列举十件大事。皇帝看了表示嘉许,指示有关部门一一照办,并且在便殿召见刘大夏,君臣之间畅所欲言。

孝宗说:每每遇到棘手的事情,总想召你来讨论,又因为不是兵部的职责而作罢。今后如有应当实行、应当废止的事情,你可以写揭帖直接送给朕。

刘大夏对于这种特殊待遇有点受宠若惊,回答:不敢。

孝宗问:为什么?

刘大夏以为,用揭帖形式的君臣单独交流,有片面性,如果臣下都给皇帝写揭帖,朝廷按照揭帖来发布政令,越过了正常的行政程序。他说:一件事情是否可行,应该交给各府、部审议,然后征询内阁的意见,才可以作出决定。如果用揭帖,对上对下都有弊端,不是后世可以效法的,因此臣不敢效从。

孝宗欣然接受,还问他:天下何时可以太平?

刘大夏说:求治不宜太急。凡是用人行政大事,应该召见内阁大学士,以及各府、部执政大臣,当面议论决定,然后实行,但求顺理,以致太平。

孝宗说:内阁大学士刘健推荐刘宇,说他“才堪大用”。朕看刘宇是个小人,如此看来,内阁也未必全可信赖。刑部尚书闵珪执法有时违背圣旨,朕甚是恼怒,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大夏说:臣下执法以效忠朝廷为前提,闵珪所作所为,不足为奇。

孝宗问:古代也有这种情况吗?

刘大夏用上古时代舜与皋陶的关系为例,予以说明。

孝宗沉默片刻,他虽然感到闵珪执法有点过分,但考虑到人才难得,还是批准了闵珪的奏请。

这样的君臣对话次数很多。有一次孝宗把刘大夏召到御榻前,命左右侍从太监回避,两人单独侃侃而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对话结束时,跪在地上的刘大夏累得站不起来,由太监搀扶而出。

孝宗与刘大夏的密谈,连内阁辅臣也不与闻,阁臣为了了解皇上旨意,等候刘大夏出来,询问皇上说了些什么。有好事者赋打油诗:“当时密语人不知,左右惟闻至尊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