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颐指”的李东阳(2)
其一是关于《孝宗实录》。焦芳入阁以后,由《孝宗实录》副总裁晋升为总裁,操纵书写历史的大权,假公济私,挟带个人恩怨,任意褒贬。天下所推许的正直人士如何乔新、彭韶、谢迁,他在实录中大肆诋诬,反而把自己吹嘘为正直人士。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他的上司,本应该予以批评,却畏惧他的卑劣手腕,更慑于他的后台刘瑾,不敢表示不同意见。在向皇帝呈报《孝宗实录》的奏疏中,模棱两可,尽是些“传疑”“传信”“庶以备于将来”等含糊其辞的判断。《明通鉴》的编者夏燮严厉地谴责李东阳,说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成为焦芳“改窜实录之张本”,为焦芳大开方便之门。
其二是关于《通鉴纂要》。李东阳奉命编《历代通鉴纂要》,刘瑾为了给李东阳一点颜色看看,派人逐字逐句吹毛求疵,寻找差错。李东阳大为惶恐,连忙请求臭名昭著的焦芳、张彩帮忙缓解,希望刘瑾手下留情。
正德五年,刘瑾案发,被捕入狱,皇帝念及旧情,从轻发落,流放其到凤阳皇陵当差。李东阳对当权的太监说:假如他再度复出,怎么办?“八虎”之一的张永拍着胸脯说:有我在,不必顾虑。不久,刘瑾给皇帝写信,说自己被捕时赤身裸体,乞求给予一两件衣服蔽体。皇帝看了信,动了怜悯之心,命有关部门给他旧衣服一百件。原先无所畏惧的张永顿时感到恐惧,与李东阳计谋,怂恿言官联手弹劾刘瑾。言官们不明就里,在弹劾奏疏中牵连了许多文武大臣。张永拿了奏疏到左顺门对言官们说:刘瑾专权时,连我辈都不敢讲话,何况文武两班官员!奏疏必须修改,只弹劾刘瑾一人。最后定案时,受牵连的只有文臣张彩、武臣杨玉等六人而已。张彩当然不服,大量揭发李东阳阿谀奉承刘瑾的事实。结果,张彩突然暴毙于狱中,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刘瑾伏法抄家,查抄出来的不仅有金银珠宝、违禁物品,还有各级官员写给他的书信。秦王府永寿王为刘瑾庆贺寿辰所写的诗和序,过于卑颜谄媚,皇帝看了大怒,下旨严厉谴责,并且要彻查所有的书信,看一看谄媚者的嘴脸。李东阳一反常态,执意反对,用他的生花妙笔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说道:自古以来惩治乱臣贼子,正名定罪,仅仅诛戮本人。从前汉光武帝平定王郎反叛,查获官民与他交往的文书几千件,下令付之一炬,他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是:给追随他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使之安心效劳朝廷。先前刘瑾专权乱政之时,假托朝廷威福,生杀予夺,为所欲为,朝廷内外的官员,谁不屈意待之?他们的细故小过,希望皇上曲赐包容。如果降旨严厉追查,那么凡是有书信馈送的人,一定惊骇得不能自安。臣愿意看到皇上心胸广大,涵养深厚,把所有文书无论是否涉及叛逆事情,全部焚毁,消灭痕迹。皇帝觉得有理,欣然同意。
李东阳的建议具有政治家风度,不使打击面过于扩大,可以稳定人心。这是他作为内阁首辅的职责。但细细揣摩,其中也不乏私心——他自己也是书信馈送者之一,“毁尸灭迹”的话,就可以使自己的谄媚不被曝光,实在是政治谋略的高招,既可以自保,又可以使天下太平。
谷应泰谈到刘瑾“流毒五年”,集中到一点——“士大夫悉为曲学阿世”,可谓入木三分!李东阳虽然不愿意同流合污,但也不能免于“曲学阿世”之讥。孟森在《明史讲义》中说:“刘、李、谢三相同心辅政,皆为贤相,刘、谢去位,李稍依违,遂为同时所诟病。阉党以尽逐阁员为有所却顾,乐得一不甚激烈者姑留之。其后李遂久为首相,誉之者谓其留以保全善类,善类之赖保全者诚有之,要其不与刘、谢同退之初,未必遂为将来之善类计也,故嘲之者曰‘伴食’,曰‘恋栈’,未尝无理。”孟氏责备他“伴食”“恋栈”,似乎过于苛刻。在当时的情况下,那实在是他不得已的选择,明朝人对此还是理解的。孝宗病危,在御榻前召见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亲口把少主托付给三位顾命大臣。后来刘瑾专权,迫使刘健、谢迁辞宫而去,独留李东阳。史家焦竑是这样解释的:假使李东阳也一走了之,“则国家之事将至于不可言,宁不有负先帝之托耶!文正义不可去,有万万不得已者。西涯晚年,有人及此,则痛哭不能已”。对于他委曲求全的内心痛苦,焦竑有着同情的理解,是很难得的境界。
李东阳毕竟不是佞臣,他谨慎、和气、忠厚,文学造诣又冠绝一时,著作《怀麓堂集》,令后人敬仰不已,人们也就不再苛求他的委曲求全了。况且很多事情他也无可奈何,一介文人要应对险恶的政治斗争,免不了顾此失彼。人们对他是宽容、谅解的,焦竑《玉堂丛语》对他的评价颇有代表性:
刘瑾威权日盛,狎视公卿,惟见东阳则改容起敬。时焦芳与东阳同官,又助瑾煽虐,东阳随事弥缝,去其太甚,或疏论廷辩,无所避忌。所以解纾调剂,潜消默夺之功居多,否则衣冠之祸不知何所止也。或者乃以其依违隐忍不决去非之,过矣。
《明史·李东阳传》的基调也是宽容、谅解的:“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既罢政居家,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他致仕回乡,两袖清风,以致要依靠书法的润资来贴补家用。有时他感到厌倦,不想动笔,夫人笑着说:今日有客人来,难道可以让桌上没有鱼菜吗?于是他又欣然命笔,写了几个时辰才停歇。这时的李东阳无牵无挂,俨然一个随遇而安的老人。
李东阳仕宦五十余年,担任阁老也有十多年,致仕后过着清贫生活,友人到他家拜访,但见四壁萧然,全部家当还抵不上严嵩一桌酒席的花费。他去世后居然没有钱治丧,还是门人故吏解囊相助,才得以安葬。焦竑因此感叹道:“彼时权珰狂猘,公卿鲜不受其螫者,而卒不敢有加于公。公岂有权术牢笼之哉!毋亦贞操洁履,有以服其心耳。”
李东阳还是值得人们敬重的,毕竟他“清节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