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
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政屡见不鲜,晚明的“阉党”专政却十分独特,大大小小的官僚演出了一幕幕个人崇拜丑剧。个人崇拜在专制时代算不上罕见的现象,奇怪的是,个人崇拜的对象并非皇帝,而是太监。这不能不说是畸形时代畸形政治的产物,把那种社会制度丑恶的一面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魏忠贤个人崇拜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全国各地的官僚掀起了建造“生祠”的政治运动。中国自古就有祖先崇拜的传统,建造祠堂以祭祀死去的祖先。建造“生祠”,它的初衷已与祭祀祖先毫不相干,而是变成了一种政治交易,满足了崇拜者与被崇拜者各自的政治目的,请看下面的描述。
为魏忠贤建造“生祠”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他在天启六年闰六月初二日向皇帝建议,应该为功德无量的魏忠贤建立生祠。这个善于拍马溜须的官僚说,魏忠贤心思勤奋,体谅国家,心中念念不忘抚恤人民,由于他的德政,浙江延续百年的陋习积弊完全消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一致请求为他建立生祠,向他祝福。明眼人一看便知,吹牛不打草稿的潘汝桢,说的全是颠倒黑白的阿谀奉承之词,竟然把“阉党”专政的恐怖政治涂抹成“途歌巷舞”的大好形势。
这当然是魏忠贤求之不得的大礼,正中下怀。奇怪的是,皇帝的圣旨居然也是这样的调子:鉴于魏忠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批准地方官府为他营造生祠,“以垂不朽”。这个昏庸的皇帝还为生祠题写匾额——“普德”,用明白无误的姿态为生祠运动推波助澜。
这个先例一开,善于钻营的官僚们敏锐地察觉到魏忠贤与皇帝的态度,趋之若鹜,唯恐落后,纷纷在各地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一时间形成了一场政治运动,有人策划,有人造势,有人出钱,有人献房,搞得昏天黑地。应天巡抚毛一鹭把生祠建在虎丘,蓟辽总督阎鸣泰在蓟州、密云、昌平、通州、涿州、河间、保定建造多处生祠,宣大总督张朴在宣府、大同建造生祠,山西巡抚曹尔桢在五台山建造生祠。这种生祠不但遍布各地,而且蔓延到京城。工部郎中曾国祯把生祠建造到卢沟桥边上,京城巡城御史黄宪卿把生祠建造到宣武门外,顺天府尹李春茂把生祠建造到宣武门内。有的官僚还把生祠建造到皇帝祖坟边上,如孝陵卫指挥李之才把生祠造在南京孝陵前面,河道总督薛茂相把生祠造在凤阳皇陵旁边。
如此这般,短短一年间,总共建造了魏忠贤生祠四十处,生祠之风此起彼伏。
那些建造生祠的官僚,把魏忠贤当作一个偶像,顶礼膜拜唯恐不周,当然并非出于内心的虔诚,而是一种政治表演,以博取魏阉的欢心,为自己仕途升迁增添筹码。这样的表演是寡廉鲜耻的,不顾脸面的。生祠建得最多的蓟辽总督阎鸣泰就是一个典型,他写给皇帝的建造生祠奏疏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奇文”:
人心之依归,即天心之向顺。恭照厂臣魏忠贤安内攘外,举贤任能,捐金捐俸,恤军恤民,非但学识纲常之际独萃其全,且于兵农礼乐之司共济其盛,治平绩著,覆载量弘……
你看,一个文盲阉竖、跳梁小丑,居然被他美化成罕见的圣贤,学识渊博,兵农礼乐样样精通。皇帝不但不反感,而且还为生祠题写“广恩”匾额,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彰魏忠贤的“治平绩著”。有了皇帝亲笔书写的“广恩”匾额,蓟州生祠建成之际,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仪式,迎接魏忠贤的“喜容”进入生祠,大小官员一起对“喜容”五拜三叩头,礼仪的规格和皇帝一模一样。兵备副使耿如杞看到魏忠贤的“喜容”一副帝王相,颇为反感,只作了一个长揖,没有跪拜。巡抚刘诏打小报告,魏阉立即命锦衣卫把耿如杞逮捕入狱。
这无疑助长了宵小之徒的气焰。天津巡抚黄运泰比阎鸣泰更胜一筹,他所主持的迎接“喜容”仪式,隆重程度超过蓟州。据当时人描述,“喜容”有仪仗队前导,如同皇帝出巡一般,一干人等行五拜三叩头礼。待到“喜容”在生祠中安置妥当后,黄运泰率领文武官员来到丹墀下,整齐排列,再次五拜三叩头。然后黄运泰到“喜容”前面致辞:在下某年某月因某事承蒙九千岁扶植,叩头表示感谢;又某年承蒙九千岁提拔,再次叩头感谢。致辞完毕,退回原位,再行五拜三叩头礼。旁观者都累得汗流浃背,黄运泰却洋洋得意,因为不久又可以得到“九千岁”的提拔了。
令人感兴趣的是,被无耻之徒顶礼膜拜的魏忠贤“喜容”是什么模样呢?按照当时人的描述,塑像完全是按照帝王模样塑造的:垂旒执笏,头戴冠冕,身穿袍服,眼耳口鼻手足栩栩如生。和庙里面供奉的偶像差不多,不同的是,发髻处有一个空穴,可以安插四时鲜花,腹中空空,充满金玉珠宝。在它的身旁,悬挂着鎏金的对联,当然是对魏阉的褒奖之词:
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
人为地把一个政治小丑打扮成“至圣至神”,如同“乾坤”“日月”一般,可见对魏忠贤的个人崇拜运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那些崇拜魏忠贤的官僚,未必不知道这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地痞流氓,自阉入宫后只不过是低贱的“小火者”;未必不知道此人凭借阴谋权术一步步爬到权力顶层,心狠手辣,野心勃勃。这种个人崇拜,并非敬仰他的道德品质,而是别有所图的政治投机。朱长祚《玉镜新谭》这样写道:
窃观一刑余之人,而天下贡谀献媚,忍心昧理之徒,翕然附和而尊崇之,称其功如周、召,颂其德如禹、汤,以致遍地立祠,设像而祝厘焉。呜呼,当此岁祲民匮之日,一祠之费,奚啻数万金哉!飞甍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无上之王宫。
李逊之《三朝野纪》谈及此事时指出,当时朝廷上下一片疯狂,为魏阉歌功颂德的奏疏充满了“扬诩赞叹”之词,“几同劝进”——几乎有劝他登上皇帝宝座的架势。奇怪的是,皇帝的“朱批”,也是“称颂唯恐不至”。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无聊文人——国子监生陆万龄,居然向皇帝提请,在孔庙中,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忠贤之父配祀孔子之父,进而主张在国子监西侧建造魏忠贤生祠。理由是:魏忠贤“提不世之贞心,佐一朝之乾断”,“驱蔓连之邪党,复重光之圣学,其功不在孟子距诐行、放淫词之下”。他铲除东林党犹如孔子诛少正卯,编《三朝要典》犹如孔子笔削《春秋》。这一番话仿佛痴人说梦。一个尊奉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居然要让文盲阉竖和儒学大师并驾齐驱,一起配祀孔子,简直是斯文扫地,昏了头。如此这般的荒诞意见居然还博得了一些人的喝彩叫好。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皇帝。他不断在圣旨中表扬魏忠贤,什么“赖厂臣秘授神略”“赖厂臣赤心忠计”“厂臣殚心筹划”“赖厂臣干国精忠”“赖厂臣一腔忠诚”等,而且对于大臣为魏阉歌功颂德的奏疏赞许有加。例如在延绥巡抚的奏疏上批示:“疏称厂臣擎天巨手,贯日丹忠,措饷轸军,投醪挟纩,乃故奏奇捷。说得是。”魏忠贤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无可争议的。
皇帝对他的嘉奖封拜也逐步升级:
“魏忠贤勤慎奉公,清廉厉操……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卫都督佥事。”
“魏忠贤预发不轨之深谋,大挫积年之强虏……特封忠贤侄太子太保、左都督魏良卿为肃宁伯。”
诸如此类的褒奖,在天启一朝几乎连绵不绝,魏阉的头衔也节节高升,从元臣、上公到殿爷、祖爷,再发展到千岁、九千岁。诚如贾继春所说:“询知恶党之呼魏忠贤也,除崔呈秀直呼为亲父外,其余皆以‘九千岁’呼之者。”一些无耻之徒喊“九千岁”似乎意犹未尽,索性当面高呼“九千九百岁爷爷”。这是史有明文的,吕毖《明朝小史》卷十六天启纪的“九千九百岁”条写道:
太监魏忠贤,举朝阿谀顺指者俱拜为干父,行五拜三叩头礼,口呼:“九千九百岁爷爷。”
舞台下的人们看到了跳梁小丑的表演,透过群魔乱舞的光影笼罩,察觉到的是什么呢?
是当时正常政治体制的彻底崩溃,是整个官场的集体堕落,是世风道德的普遍沦丧,总之是一派亡国景象。无怪乎明清史一代宗师孟森感叹道:“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