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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以前之哲学(3)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本章字数:2519

三、春秋时代哲学

(一)材料

春秋时代的哲学乃是承袭西周时代史筮两派的思想继续发展。当时的著作传至今日的,筮派有《周易》中的《系辞传》,史派有《尚书》中的《虞书》。

《系辞》上下篇的时代问题最难考定,因为这篇著作恐怕早已失去当初的状态。当初筮人的著作,后来经过儒人附会窜乱,以致它的文字非常杂乱,时代性非常不清楚。近人总喜欢说《系辞》是战国末或秦汉间的产品。这篇也与《彖》《象》一样,我们同样的没有参考比较的标准。所以我们只能从思想的发展上来断定它大概的时代。从消极方面我们可断定《系辞》不是战国末或秦汉之间的著作。战国中期阴阳学大盛。《周易》本来就讲“阴阳”,所以阴阳学与易学不久就发生了极密切的关系。但我们若看《系辞》,就可见岀它的思想只能说是与老庄同系,而绝对不能说它有阴阳家的口吻。所以它不会是战国末期或秦汉间的产品。况且战国最后一百年已到古代哲学破产的时代。除实际政治的法家出了一个韩非子及实质法家名义儒家的一个荀子外,没有一个大思想家出来。那时代的代表作品就是《礼记》里那许多烦琐论文,与《吕氏春秋》一类的杂家百科全书,以及所谓《周易十翼》中毫无哲学价值的儒家作品——《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在这种时代绝产不岀《系辞》一类整个的有系统的哲学作品来。至于秦汉时代的人,可说完全不知哲学为何物,只知把古代哲学著作来附会或误解,伟大的创作更谈不到了。

从积极方面看,我们可以断定《系辞》是《彖》《象》与《老子》之间的作品。《系辞》是根据《彖》《象》而发挥光大的,非常明显。《彖》《象》中的思想,它都包括,同时又把范围扩大,把内容充实,名词的定义比较清楚,名词的种类比较繁多,凡此都足证明《系辞》作者是在扩充《彖》《象》的思想。

《老子》一方面把《系辞》中的宇宙观吸收进去,却放弃那筮人阶级所专需的八卦思想,一方面又添加上以阴阳变化为根据而攻击春秋、战国交替期间政治社会的论调。《老子》作者为谁,作于何时,至今仍为未决的问题。因史料过于缺乏,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不能完全解决。《老子》中并没有提到一个人名或一件确定的政治事实,所以我们若要从内证来断定它的时代是很困难的。但庄子时常引证《老子》,同时《论语·宪问》中一段: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很是像孔子驳老子或《老子》作者的话。所以老子或《老子》作者最早当为孔子先后同时的人,最晚当是庄子以前的人。由其中的政治思想看,定它为孔子时代的作品,最为自然。因为春秋末叶礼教发达至于极点而将到破裂的时代;在这种情形下岀一个攻击礼教的革命家与维持礼教的孔子并立,是很可能的事。在历史上凡一种制度快要破裂的时候,总有打倒与拥护的两种潮流互相激荡。

至于《系辞》与《老子》先后关系的问题,我们也可由几方面观察。《老子》中“道”“阴阳”“象”等专门名词不会是由一个人凭空造出来的。一个哲学家的思想除时代背景外,都有它的渊源;这渊源不外两种——前代的哲学家,与当时或前代传下的宗教。最早的哲学,无论东西,都是由宗教信仰宗教术语演化出来的。

我们上面说过《周书》《彖》《象》都是宗教官根据他们自己的宗教职守下的材料来作出的。《系辞》也很明显地是根据《彖》《象》作岀的。并且作《系辞》的,一定仍是筮人,因为它内中把筮法讲得非常详尽。例如“大衍之数五十……”一段完全是告诉我们用筮法占卜须如何地进行,太极八卦的思想仍是筮人的阶级思想;诸如此类,都可看出筮人的墨痕。所以《系辞》仍是半占卜半哲学的著作,与《老子》纯哲学的著作不同。《老子》作者不是筮人,所以把《系辞》中与筮人职业有关的思想完全摒弃,而只采用它的纯玄学思想。故此筮派思想进化的过程是:

纯占卜—占卜与哲学—纯哲学。所以《系辞》的时代虽很难确定,但它是《老子》之先的作品我们是可以肯定的。《老子》若为春秋、战国之际的作品,《系辞》当为春秋中期或末期筮人中哲士的作品。但这不见得是一人或一时期作出的,恐怕是经过春秋时代历代筮人所修改增删而成的。“道”“阴阳”“象”“形”“器”等名称是筮人阶级于长期中所造出的术语。后来老子承袭引用,加上新意义与新思想,而作《老子》。

《虞书》是史官中哲士的作品。它的时代也是一样地难以确定,但它比《周书》出世较晚,是无疑义的:一、因为它的文字比较《周书》为通顺;二、因为它显然是封建制度将要破裂或方才破裂时期的作品。一个制度极盛时代,并不用人替它辩护,到它将衰或已衰时才需要辩护。西周时代全天下封建主上的周天子用不着许多理论家来拥护他,只有《周书》一类的思想来解释他的地位就可以了。但到东周初年列国并起天子无权而仍欲恢复旧权的时代,辩护宣传家的时机就到了。《虞书》中所描写的显然是一个理想的“协和万邦”的大封建帝国,《尧典》一篇中把这种理想尤其形容得淋漓尽致。

并且除这个平泛的目的外,《虞书》作者恐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具体目的,就是叫周天子最少在名义上仍能保持他那天下共主的地位。春秋前期的齐桓、晋文与春秋后期的楚庄、楚灵一般的霸主都有废周室而王天下的野心,就是《老子》中所谓的“取天下”;这由《国语》《左传》中很易看出。《虞书》作者提倡“让德”的论调,意思是说周虽无力,尚有积德,诸霸虽有实力,而未修德;所以周仍宜为天子,而诸霸仍须为臣下。楚庄王问鼎,王孙满答以“在德不在鼎”的论调,与《虞书》的论调几乎完全相同。晋文、楚灵二霸篡位的野心尤其明显。其中只有第一个霸主的齐桓公野心或者比较还小些。而王室诸臣对此种野心唯一的应付方法就是提倡自古流传的德治主义,我们由王孙满的答语可见出这是王臣的唯一武器;《虞书》作者是王室的史官,也只能用这个武器。所以《虞书》作者一方面根据《周书》来发表他们的政治理想,一方面又借题发挥来拥护周天子。

所以《虞书》为春秋时代作品,可无疑义。但春秋前后二三百年,到底是哪一年或哪几十年或哪一百年间的作品?《虞书·尧典》篇中有很多讲天文现象的文字,还算为可用的内证。但这些内证的解释,时至今日,已难完全确定。有人由其中的天文现象定《尧典》为春秋前半期或稍前的作品。这虽不能算为定谳,但可引为一种旁证。《尧典》与《虞书》其他各篇文字一致,思感连贯,必是先后同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