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胡焕庸线

书名:轮子、战车与帝国本章字数:2120

中国的长城非常古老,基本上一直保留到现在。在古代,长城常常被作为“华夷大防”的物化象征;在今天,则作为国家和国防的象征。

根据现代历史学研究,长城的修筑路线基本与400毫米降雨分界线重合,长城以北降雨量低,过于干旱,不适合农耕,形成草原游牧区,长城以南是中国传统的农耕区。

事实上,著名的“胡焕庸线”比长城降雨分界线更有想象力。

1935年,我国地理学家胡焕庸沿着东北的瑷珲到云南的腾冲,划出一条线,把中国版图分为西北和东南两大块。这条线不仅是一个更大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也是一条经济文化分界线。

从这条线可以明显地看出,西北高,东南低,东南的土地只占全国总面积的36,却滋养了96的人口;而西北有64的国土,却只有4的人口。

“胡焕庸线”不仅是人口分界线,也是“农牧分界线”。

从现代中国来说,中国的历史其实是农耕区与游牧区围绕长城或“胡焕庸线”互动的历史。

从秦汉帝国肇始,就奠定了中国的传统农业定居区,即古之所谓“诸夏”、后世所谓“汉区”,清代叫“本部十八省”。

虽然这是中国历史的主要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在它之外还有一半历史,是游牧区的其他民族,如匈奴、鲜卑、突厥、回鹘、吐蕃、契丹、女真、党项、蒙古等族的历史。这些地区在上古时期,习惯上被称为“北狄西戎东夷”,到清代时,这些地方也被一些人称作“四大边疆”。

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有一个论断,他说,中国从有利于建立中国社会的精耕农业的环境中,逐出了一些原来与汉族祖先同族的部落,促成了草原社会的建立。

拉铁摩尔采用换位思考的方式,认为中国历史上那些农业社会与草原社会的互动,主要是农业社会限定了草原社会,而不是草原社会“扰乱”了农业社会。从这个角度来说,与自然的农牧分界线不同,驻以重兵、严加防范的秦长城,人为地限定了,或者说加速了长城内外政治、文化、经济的分割状态。

中国气象地理学家竺可桢曾经绘制过一张“中国5000年历史气温变化曲线图”。这张图显示,中国历史上的平均气温一直是周期性波动,这个周期一般是几百年时间。经过一段温暖期之后,便要经历一段寒冷期,温度相差2℃~3℃。每次从温暖期到寒冷期,都会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和改朝换代,而每次从寒冷期到温暖期,则会带来风调雨顺的繁荣和“盛世”。

这种气温变化最显著的影响,就是导致“胡焕庸线”发生偏移。尤其是气温下降时,降雨线就要南移,北方游牧区冬季时间延长,气温低于常温,大量牲畜死亡,游牧民族为了生存,不得不大举南迁,引起王朝的动荡。

从竺可桢的这张曲线图上可以看出,历史上有四次明显的气温下降,分别是西周末、东汉末、北宋晚期和明末,每次都会导致王朝的更替。

《诗经》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用许倬云先生的说法,中国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共同体。

根据何尊的铭文,“中国”一词原本是西周时代天子用来表示王都镐京地带的。后来“中国”代指整个中原,在这种“差序格局”下,中国的历史就是从中心向周边辐射扩散,并不断融合、扩大的历史。随着周边地区不断地“中国化”,小中国最后就变成大中国。

长期研究蒙古史的日本学者杉山正明认为,元朝以前的中国历史,包括汉、唐在内,本质上属于“小中国”。到了元朝,加上此前辽、金等北方民族政权的影响,中国才变成了“大中国”。也就是说,在元朝以前,“小中国”是常态;元朝之后,“大中国”变成了常态。

中国的东南部,拥有非常肥美的土地,这里气候温和,风调雨顺,最适合发展农业。因此,这里也养育了地球上最为密集的人口,孕育出古老的中华文明。

这里的丰饶与富庶,自然对西北部构成强大的吸引力,吸引他们不断地“加入”,从而成为这种文明的一部分。这一过程可能是贸易或和亲,也可能是战争或纳贡,有时是征服,有时是内附。但无论如何,文明中心的位置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偏移,一般不会偏离“胡焕庸线”太远,更不会跑到线的另一边。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围绕“胡焕庸线”,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很多决定性的战争,最有代表性的或许就是蒙古征服南宋的战争。

当时,金朝以开封为首都,南宋以杭州为首都,都偏离“胡焕庸线”很远。尤其是南宋,几乎是中国王朝中,首都距离“胡焕庸线”最远的。

蒙古征服从进入北京开始,以这里为“大都”,跋山涉水,辗转万里,进入云南,打通了整个“胡焕庸线”,然后居高临下,兵分数路,以泰山压顶之势同时向东南方向进攻,最后在崖山海战中打败宋军,统一中国。

打仗是一门专业学问,政治同样也是,都很复杂,需要时间积累,需要环境养成。在古代条件下,定居的农耕民族在军事上常常不及移动性的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在官僚政治上又不如农耕民族。军事可以实现征服,但统治还要靠政治。在缺乏政治力量时,游牧民族不愿意去做长期占领。

举个例子,就像金兵灭亡北宋时所做的一样,汴京遭到彻底毁灭,金人仍然回到东北。后来,金人利用原来辽国的政治体系,才逐步建立了自己的帝国统治力量,形成金朝与南宋对峙的局面。

宋人庒绰在《鸡肋编》中写道:

自古兵乱,郡邑被焚毁者有之。虽盗贼残暴,必赖室庐以处,故须有存者。靖康之后,金虏侵陵中国,露居异俗,凡所经过,尽皆焚爇。如曲阜先圣旧宅,自鲁共王之后,但有增葺。莽、卓、巢、温之徒,犹假崇儒,未尝敢犯。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像而诟曰:“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