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轿与抬轿
轿子盛行之际,骡轿也颇受欢迎。
乾隆时的蒙古亲王拉旺多尔济喜欢乘坐一种“四马轿”,即用四匹马驮着的轿子,由四名马夫兼轿夫驾驭,移动速度奇快。只不过要协调这前后左右四匹马,应该不是一件容易事。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逼北京,史称“庚申虏变”。咸丰帝以“木兰秋狝”为名,自圆明园仓皇逃往热河。肃顺负责护送后宫。当时的懿贵妃——慈禧——乘坐一辆破旧的骡车。
在途中,慈禧哭求肃顺给她换一辆新车,结果被肃顺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危难中哪比承平时,且此间何处求新车,得旧者已厚幸矣,尔不观中宫亦雇街车,其羸敝亦与尔车等耳。尔何人?乃思驾中宫上耶?”
如果换成现代口语,大概是说:这是逃难,你以为是平时啊,在这荒郊野外,上哪儿找新车去?你能有个旧车坐,就已经不错了。你不看看皇后乘坐的也是从街上雇来的车,破破烂烂的,跟你的一样。你是什么人,还想高过皇后吗?
一年之后,咸丰驾崩,慈禧发动“辛酉政变”,将肃顺斩于菜市口。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进逼北京,史称“庚子之变”。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再次乘坐骡车出逃。因为实在过于仓皇,这次大概也顾不上骡车的新旧了。
到了河北怀来一带,山路难行,只好换乘骡轿。
随行的宫女这样描述骡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的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
比起人力轿子来,乘坐这种骡轿或驮轿肯定不会舒服,“因为它太高。轿车的辕子和马的肩膀平行,轱辘上的车轴也不过离地二尺高,但驮轿不是这样,它是用一个架子搭在前后的马背上,架子呈井字形,井字上头高高的有一个小屋子,比轿车约高出二尺多。山路崎岖,马一高一低地走着,小屋也随着晃荡,人坐在里边也跟着一俯一仰的摇动”。
晚清时期,中西文化碰撞引发一系列礼仪之争。
1860年,英国大使额尔金请求赴京换约,咸丰皇帝不许洋人乘坐中国轿子,最后变成一场战争。美国外交官蒲安臣居中调停,既不让坐轿,又受不了骡车的颠簸,只好一步步地从天津步行到北京。看到洋人跟一个中国乡下农民一般,蓬头垢面,风尘仆仆,天朝官吏无不感到扬眉吐气。
火烧圆明园之后,作为胜利者的额尔金特意选择一乘八人抬的金顶大轿进京。当时代表清廷与额尔金签订《北京条约》的恭亲王,所乘不过是六人抬的轿子。
对不少初来乍到的西方人来说,他们往往是通过轿子认识中国的。
1920年,英国思想家罗素访问中国,并第一次坐上中国轿子——
我记得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个人坐在轿子里,被抬过山丘,道路崎岖难行,轿夫非常的辛苦。到了山顶后,我们停下来十分钟,让他们休息一会儿。轿夫们立刻并排坐下来了,抽出他们的烟袋来,又说又笑,好像一点忧愁都没有似的。
看到中国轿夫抬着别人,还这么高高兴兴,让罗素感到迷惑不解。罗素因此认为:自以为是地断定别人幸福或痛苦是错误的。
罗素信仰自由平等,刚乘坐人力轿子时,他内心充满极度的不安和罪恶感,因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奴役和不平等。可是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每个人都是等级社会金字塔的一部分,下跪或者被跪,奴役别人或被人奴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应各安天命,知足者常乐。
“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大概是受了罗素事件的刺激,鲁迅先生对中国的轿子文化予以强烈的抨击:“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
其实早在罗素之前1000年,中国同样不乏拒绝坐轿的思想者,比如在政见上势不两立的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面对轿子,竟然不谋而合地深以为耻。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唯求人不识尔。”王荆公辞相位,居钟山,唯乘驴。或劝其令人肩舆,公正色曰:“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呜呼!二公之贤多同,至议新法不合绝交,惜哉!
轿子在中国历史中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其作为一种交通工具的程度,它已经发展成为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典型象征。
晚清时期,一些在中国旅行的西方人发现——
任何一位自尊的人在中国西部旅行都不能没有轿子,这并非作为一种必要的交通工具,而是为了那份尊敬和荣耀。轿子是受人尊敬的不可或缺的标志。……轿子远比通行证管用。你可以骑马,但得有一顶轿子跟着。
古代埃及、波斯与古罗马,也都曾有关于类似中国轿子的记载,但只有极少数的贵族使用。
在17——18世纪的“中国热”中,欧洲上流社会曾经刮过一阵“轿子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比利时的那穆尔公爵夫人和科隆大主教克莱芒·奥古斯都等,都曾坐过轿子,法国人称之为“抬椅”。
但除了战争时期普遍使用的担架,轿子这种独特的反轮子器具,在西方文化中从未进入过社会主流;这也许是因为西方从来没有像中国这样,人力竟比畜力更廉价。
人口过剩、马力短缺和道路失修,无疑是轿子泛滥的物质前提。
有人计算后发现,明朝万历年间,一匹马的价格为40两银子,而乘轿只要5分银。按这个价钱计算,坐轿并不比骑马或乘马车奢侈多少,当然乘坐那种豪华大轿另当别论。
以宋帝国的覆灭为标志,轿子的繁荣史,其实也是中国的积弱史。
马匹作为冷兵器时代的重要战争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轿子消灭的。同时,轿子也使载客马车丧失发展前景。
马车作为生物能源时代的主要运输工具,在中国经历了一个从早熟到早衰、逆向发展的过程;近千年的历史中,马车完全被人力轿子取代。中国失去的,不仅是马所代表的动力,还有轮子所代表的效率。装饰精美的轿子,不仅未能促进中国制车业的发展,相反起到了严重的抑制作用。
从文化上来说,轿子充分满足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阴暗的权力快感;从科学角度来说,以人力的非轮式机械,代替畜力的轮式机械,这是极大的技术倒退。为了舒适和虚荣,而牺牲效率和人性,这使封建中国发展缓慢。